山雨欲來風滿樓。風暴來臨之前,都會以一種異常平靜的方式爲開端的。
龍淵二年六月初七,又是新的一天,整個長安城和往常一樣依舊沉浸在盛世大唐的歡聲笑語之中,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叫賣聲喧囂塵上,晨起的陽光讓空氣微微燥熱,交易的商旅反而更加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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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陽初生,只見一隊人馬迅速的奔進大明宮,戒備森嚴的大明宮城防看守對着隊伍遙遙敬着軍禮,直到馬蹄消失在宮門,直入皇家內苑。
半個時辰後,沈賢帶着一道聖旨快馬加鞭的衝出大明宮,直奔長安府,不一會兒一則消息傳遍長安,三日後,長安城外斬首薛延陀宰相叛臣楊善遊,消息一出,滿城驚喜,關於楊善遊的往事也悄然在長安流傳開來,不到一日,全城都知道,楊善遊也叫崔善遊,居然是天下第一世家清河崔氏嫡長子,當今陛下不計前嫌,饒恕清河崔氏滿門,一時間,崔氏名聲大損,市井百姓紛紛大讚當今聖上仁義。
長安崔氏大宅,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停在正門前,一個青年人清晨踏着朝陽和塵土走進這座高門府第。
青年人是由後門進府的,所有前來探聽消息的人一律擋駕,府中的下人們今早就聽到了消息,一時間私下裡議論紛紛,青年人面不改色的跨進院子,將腰間的士子配劍隨手扔到侍女的手中,沉聲說道:“人呢?”
“少爺,二老爺在裡面已經等候少爺多時了。”
侍女恭敬的將房門推開,上好的桂花檀香飄散而出,一身墨袍的老人長身而立,華髮全白,腰也有點佝僂,但臉部輪廓堅韌,眼神銳利如刀,見到來人,老人那被歲月留下太多痕跡的臉龐漸漸放鬆,那種渾濁疲憊也減少了幾分,氣勢內斂,卻又不失雍容氣度,像是快經年溫潤的老坑玉。
兩人目光交匯,崔知溫向來淡漠如冰霜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那般用力給了滄桑老人一個很男人的擁抱。
“知溫,路上還順利吧。”老人對崔知溫之舉頗感無奈,重新坐在椅子上,看着崔知溫喝了一口茶,開口問道。
崔知溫瀟灑的一笑,雖然今年才十八歲,但多年的邊關歷練,該見識的不該見識的都見識了,已讓他生出幾分不符合年紀的落拓瀟灑,氣質沉穩,眼神深邃,再不是當初那個囂張跋扈的世家子了。
“還好,剛來長安,有點不太適應長安的脂粉氣了,剛剛經過平康居的時候,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呢。”崔知溫灑然矜持的笑了笑,絲毫不提路上聽來的官府告示。
“你啊,還是這個性子,這話也就是二爺爺聽了,換了你父義真,怕是要狠狠的揍你一頓不可。”剛剛頂替許敬宗入了大唐內閣的老人笑道。
崔知溫一把搶過老人的茶杯,斜着眼睛打量了老人一陣,終究還是忍不住淡淡說道:“都這個時候二爺爺你還能這樣談笑自若,看來你是真不把皇帝這次的手段放在心上啊。”
對於崔知溫無禮之舉,老人倒是無所謂,倒是崔知溫的話讓老人微微一挑眉:“你也覺得陛下對我崔家不利?”
“很明顯嘛。”年輕人的口音山東腔咬的很重,不再說關內長安的官話,一般長安人還不一定能聽得懂。
崔知溫冷笑道:“楊善遊支持魏王,本來就得了家族一些人的支持,但沒想到他居然敢瞞着家族叛亂,這之後家族爲了平息李氏皇族的憤怒,江南開闊的南疆水路和商網都拱手相讓,家族生意也只能由西北繞道絲綢之路而行,又送出許多的工匠,那數萬刺天弩能那麼快造出隨大軍帶往前線,其中我崔家那交出去的能工巧匠居功至偉。我這纔剛剛進長安,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已經快一年沒動靜了,陛下要動手早動手了,爲何到今天還死咬着不放,敗壞崔家名聲,皇帝想幹甚麼,盡沒我崔家不成。”
“也說不上敗壞嘛,當年留下這個楊氏遺族還不是以防萬一,早就應該料到一旦事發要承擔的風險嘛。”老人淡淡說道,似乎不是很想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一樣。
老人擡頭問道:“東北那邊你籌備的怎麼樣了?”
說道東北的局勢,崔知溫的臉上不由自主的帶上了幾分驕傲的神色,他凌然說道:“二爺爺,你不必擔心,東北現在靠南一帶遼東商道已經開通,二爺爺你不知道啊,那裡除了冬天難熬外,真是沃野萬里,良田無數啊,百姓也撲實,民風極其彪悍。聽說小皇帝已經開始在東北修建啥大唐皇家分軍校,每月都有北上的軍隊被拉到東北訓練,小皇帝兵權倒是抓的十分緊,不容任何人染指,大片土地都劃歸到皇莊,用來供養皇族子弟,不過有我崔家的人脈支持,遼東初建的城鎮吸引的人越來越多,已初具繁華之氣,相信再有個十來年之功,也將是個塞上江南。”
“你偷偷轉移百姓,沒人發現嗎?”老人依然平靜,沒有爲崔知溫的話有絲毫波動。
“談不上發現不發現的,所有北上開拓的世家都在轉移百姓,蓄養私丁,瞞着朝廷,小皇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東北固然肥沃,但實在太過於遙遠,沒有點暴利誰願意去啊,那裡的百姓本就是各族雜居。”
崔知溫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崔知溫說的模糊,老人也沒問,那些世家蓄養私兵自然不是用來造反的,而是用來搶地盤的,東北異族還是屢屢出來搗亂的,再加上這些世家也想抓一些人當奴隸,免費打工,這種事明面上皇家也在幹,只不過他們用的是軍隊,而世家只能隱蔽的小規模的用私兵了。
老人長嘆一聲,目光中頗有些淪桑之氣,微微一笑,說道:“陛下裝作看不見,開拓東北固然是個原因,同樣也是個把柄,真有天翻臉了,打壓世家這就是個好藉口了,你這兩年來對東北也算是盡心盡力了,來到長安不妨去平康居玩玩,人不風流枉少年。”
崔知溫聞言嘴角也帶上幾絲笑意,打趣他道:“二爺爺去過嗎,不知道二爺爺功力行不行啊,若是改日多出個姑姑叔叔的,那我的輩份不是又低了一頭。”
老人聞言哈哈一笑,“你作惡多端,活該有些報應,來打趣我了。”
一老一少,對坐,低頭喝茶,時間如流水傾瀉,兩年時光飛速而過,不由得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感慨。
“你準備如何應對呢。”老人隨意一問,崔知溫卻不敢慢待,把一路上想到的成熟的,不成熟的都一一說給老人聽。
想當初楊善遊支持魏王造反失利,李泰慘死,崔家一陣混亂,都以爲這回必是泰山壓頂而來了。
是老人二話不說的踢開楊善遊,果斷的把他拋棄,帶着南疆水路圖和商網秘文進了大明宮,保住了崔家元氣,老人的地位很高,時任二品大行臺尚書令,而尚書令一職因李世民曾任此職,後來此職一直空置,故李世民特地爲老人設了這個官職,不僅因爲老人理政無雙,更因爲老人背後的清河崔家。
一年的時間,老人讓崔家和李治從互相看不順眼的政治死敵,漸漸發展成李治能夠信任的忠心耿耿的大世家,一場又一場看不見血光的勾心鬥角,發生在清河崔氏和李治暗中支持的南方新晉世家豪門,於無聲處聽驚雷,潤物細無聲中,也最終鍛造出李治和崔家最最堅固的利益同盟。
飽經仕途起伏的老人並沒有插嘴,只是品着清茶,靜靜的聽着崔知溫口中所謂的試探、揣測、防備等等,不驚訝,不欣賞,也不信任,談到正事,老人一貫如此,這中間走過見過太多的腥風血雨,也經歷了太多次的生死與共。
直到崔知溫說完,老人依然態度不明,不做任何點評,只要還在承受的底線之內,一些錯誤還是要年輕人自己去承擔的。
“你姐姐來長安了嗎,現在如何了?”老人眼梢不由得輕輕一挑,淡淡說道:“選秀,快了。”
崔知溫微微皺眉,沉聲說道:”姐姐和另外六宗的嫡女都在洛陽遊玩呢。”崔知溫有點感慨,一位五姓女能讓天下所有士子瘋狂,不亞於得中狀元,如今卻要七宗嫡長女同嫁,這是千年來七大世家不曾有過的事,近似恥辱了,哪怕對方是皇族。
老人點了點頭,隨即輕笑道:“不過也說不準,那幾個女娃都嬌慣了,個個以爲自己是公主一樣的人物,如今選秀在即,他們以後能出宮玩時日也無多了,還不玩的盡興,派人盯着了嗎?”
“派了,絕不會讓她們做出有礙門風的事。”崔知溫肅然回道。
“她們不敢,千年門風,詩書禮儀傳家,遊玩可以,敢和任何人家男子傳出不好的流言,不需要小皇帝表示,各家的族長就會活活打死她們,她們聰明着呢。算了,年輕人的事也不去管太多,不用催的太急,選秀能趕上就好,晚一點也沒關係,畢竟我們是七宗五姓,不是尋常人家,不故意的高傲但也不用假惺惺的太過卑躬屈膝。”老人說的平靜,年輕人也平靜的聽,說出去也只是令人感嘆嘖嘖讚歎的,七宗五姓有這個資格。
李治其實也是知道的,七宗五姓對於大唐,不弱於後世三菱對於日本,寶馬對於德國,摩根至於美國,有利有弊,就看當權者如何去控制了。
兩年的東北霜雪,讓崔知溫的身上多了幾分軍人的幹練,老人看着崔知溫靜靜道:“你呢,回長安有甚麼打算?”
崔知溫擡眼看老人:“二爺爺說呢?”
“要二爺爺說,你莫不如就直接求娶個公主,做個駙馬爺吧。”老人微微皺起眉來,調笑着,並沒有給崔家這個後起之秀任何指點。
崔知溫也是神色淡淡的,似乎早料到如此,並沒有接話。
“知溫,把崔家家史背一遍給二爺爺聽。”老人閉着眼靠在椅子上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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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知溫點點頭,這是老人的習慣,自己打小受老人喜歡,這個要佔三分功勞。
“我崔氏發源於先秦,季子後裔崔意如任秦國大夫,封東萊侯。到了漢朝,崔業先祖襲爵,居於清河。弟崔仲牟,則另居於博陵安平,後分衍出博陵安平房、博陵大房、博陵第二房、博陵第三房等支派。此即爲博陵崔氏之始。兩房形成於兩漢,東漢以後,清河崔氏爲山東望族,士族門第爲一等大姓。後崛起於南北十六朝,巔峰乃是北朝時期,迄今已有千年族史。”
“華夏有幾個千年?”老人很是突兀的問了一句。
崔知溫一下自臉漲紅了,挺起胸,絲毫不以爲意的道:“知溫不知道,朝代更替太多,皇帝太多,年號太多,記不清了,只知我清河崔氏乃千年世家。”崔知溫驕傲的說出這句話,其實從夏到如今每一個皇帝的年號,活了多少年,做了甚麼事,他能倒背如流。
“知道這個世上最重要的是甚麼嗎?”老人眯起眼問道。
“太多,青史留名還是家族利益的分不清,還請二爺爺指教。”崔知溫第一次朝這個已經邁入大唐權力巔峰圈子的老人躬身道。
老人並沒有滿篇的大道理,卻是說了一個小故事給年輕人聽。
“佛經中有一個小故事,知溫不妨聽聽,權當趣聞。傳說佛祖座下的有一隻蜘蛛聽禪一千年了,自認悟了,佛祖遂問它:“蜘蛛呀,你說,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
蜘蛛響起了佛殿中被風吹走的檀香,嘆了口氣說:‘世上最珍貴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佛祖很無奈的離去了,匆匆又過了一千年了,蜘蛛織了很大的一張網,突然有一天,有一顆露珠珠掉到了它的網上,它覺得露珠很美,可是很不巧,露珠也被風給吹走了,當佛祖再一次問它,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的時候,它想起了露珠被風吹去,仍很無奈的說:‘世界上最珍貴的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佛祖爲此,給了它一次去人間的機會,讓它投胎到了官宦之家,她便成了很美貌的官家小姐,那一年,狀元受封,許多小姐都鍾情於狀元的才華,蜘蛛也不例外,但她從不表現出來,她覺得這是上天賜於她的姻緣,她一定會得到的,所以她總是表現的很淡漠。
不料,皇上賜婚,將一位公主賜給了他,蜘蛛知道了很傷心,由此病倒不起,太子知道了很擔心,總是陪在她的身邊,但蜘蛛卻從不多看他一眼,佛祖再一次來到了蜘蛛面前,問她:“蜘蛛啊,你現在覺得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
可是蜘蛛,仍想起失去的狀元,仍說:“世界上最珍貴的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佛祖搖了搖頭,說:“蜘蛛你爲什麼總是這麼固執呢,帶走的就應該放下由她帶走,太子整整在角落處守護了你,你卻從不看他一眼,世上最珍貴的不是得到不到的和已失去的而是把握在手中的。”
故事講到這兒已經結束了,老人指着崔知溫的恭敬垂着的手,故事很晦澀,但崔知溫似乎懂了些甚麼,又似乎不懂,自己就是那蜘蛛,可是太子是誰,但最後一句,崔知溫聽懂了。
門外此時有人小心的敲門,管家在外沉聲說道:“老爺,車馬儀仗準備好了。”
老人扶着椅子,崔知溫趕忙上前把老人扶起來,來人站起來沉聲說道:“我該走了,你以後的路終歸是要自己的走的。”
崔知溫點了點頭,親自拉開門,老人就在年輕人和管家等幾人的陪同下,走進了炙熱起來的陽光中。
“老爺,我們這是去哪兒。”管家不解起來。
經管家提醒道,老人才朗然一笑,沉聲說道:“上朝。”
管家頓時一愣:“老爺要去哪?”
“上朝。”老人不厭其煩的靜靜了回了一句。
“上朝?”
管家愣愣的付道:“今天不是說不上朝嗎,沒見到有大人上朝啊。”
“別人不上朝,今日老夫卻必須上朝。”
太陽刺破天上的層雲,老人的車馬駛向大明宮,崔知溫大步走回房門,要下人把大門窗戶同時打開,光芒遍灑,崔知溫親自搬了個椅子坐在陽光下,這是他思考的習慣。
在陽光中,閉上眼,被陽光照的發熱發汗,他就精神越開闊,此時的崔知溫面如冠玉,雙脣殷紅,仔細的回想二爺爺的小故事。
抓到手裡的纔是最珍貴的,崔家抓到甚麼,自己又抓到甚麼了?
猛然間,崔知溫一身冷汗,二爺爺這是在警告自己啊。
崔知溫猛地呼出一口氣,楊毅塵啊楊毅塵,莫要怪我這次隔岸觀火,誰叫二爺爺發話了,他的話聽得懂聽不懂的我都聽,因爲總是對的。
老人名叫崔敦禮,字元禮,“敦禮”之名,乃大唐開國國君唐太祖李淵親起,如今官至大唐內閣七大宰相之一,乃天下第一世家崔氏族長之弟,位極人臣,天下一等一的權貴,這樣的人,古人喜稱“國士”,但大唐朝廷頂級的達官貴族中則私下喜稱老人爲“不動明王”。
PS:這是古中國的世家,一定要爆掉歐洲那些一兩百年家族史的貴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