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立秋, 天氣漸涼,又是農忙時節,梅園村老老少少均在田裡勞作,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代代如此。立秋日還要佔風、佔影、佔氣, 人們視這一天晴朗爲不吉, 萬物不成。有小雨, 吉。大雨傷五穀,則要開秋社祭祀土地神。
所幸這一天有毛毛細雨,飄了好一陣子, 在雉奴敲門的時候,那雨早就停了,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墨綠色圓領袍子一點兒沒淋着。一看又是太子殿下, 素嫣不得不開門, 何況人家每次來還帶了禮物,今天是揚州來的糖蟹及湖州來的金香大丞相, 說白了就是螃蟹和橘子,不過個頭大又是貢品,自然要取個好聽的名字。兩樣禮物裝了兩大簍子,是一個名叫高延福的小內侍搬進來的,看樣子是太子的親信, 自然不會去外面亂說一通。
進來屋子, 蕭可正在那裡吐, 用手帕捂着嘴巴, 看起來十分難受, 趕緊給她倒了一碗水。可她吐了半天,什麼也沒有吐出來, 症狀和雲襄懷着下玉、素節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他不願在蕭可面前提起蕭雲襄,一家人都不是,提也白提。
“你是不是懷孕了?”雉奴彎腰瞅着她,比起一個月前,似是又胖了點兒,“三哥的孩子嗎?”
“你這不是廢話。”蕭可頂了他一句,接着又吐,胃裡全是酸水,就是吐不出來。
“送你一樣好東西,能消百病。”說着,雉奴從衣袖裡摸出一面精緻的青銅小鏡出來,“這叫江心鏡,五月五日揚子江中所鑄,是揚州來的貢品,耶耶賞我的,就送了你吧!天天握在手裡,能消百病。”
只靠一面鏡子就消百病,宮裡還要太醫令幹嘛!到底是人家的一片好心,蕭可接在手裡翻來覆去端詳着,和平時用的鏡子不大一樣,鏡面大約九寸,青瑩耀日,精美絕倫,背面鑄有一條盤龍,勢態生動,栩栩如生。
“真漂亮。”
“當然。”雉奴坐在那裡講起了故事,“這鏡子還有一個傳說呢!揚州在製造貢鏡時,來了一位白髮老者和一個小童,說能鑄出真正的讓天子滿意的龍鏡,於是他們進入鏡爐,關緊門窗,再也不見人。過了三天三夜,把門打開,老人、小童都不見了,只留下一首詩:盤龍盤龍,隱於鏡中,分野有象,變幻無窮。興雲吐霧,行雨生風,上清仙子,求獻聖聰。”
“神話故事?”蕭可纔不信什麼神仙製造鏡子獻給李世民。
雉奴笑道:“父皇常以人爲鏡,鑑古鑑今不鑑容,四海安危居掌內,自然感動了上天呀!”
“到底是太子殿下,滿口的大道理,我又不是你父皇,你顯擺什麼!”蕭可歪在榻上,全身沒力氣,算起來腹中的孩子也快四個月了,期間三郎來過兩回,下一次相見,還不知道是何日呢!
她穿了寬大的裙子,實在看不出身懷有孕,要不然也不會這時候才知道,東拉西扯道:“有三、四個月了吧?三哥知道嗎?前日我在大興善寺碰到他,他領着元孺人在燒香呢!看她的樣子也有五、六個月了,三哥還會來看你嗎?”
“你說什麼?”蕭可愣了一下,隨後把雉奴扯了過來,“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你不知道呀!”雉奴自認說走了嘴,想挽回也不成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就是這個了,你不在他身邊,難道還不許他碰別的女人不成。”
就這幾句話,讓蕭可僵在了那裡,這算什麼呀!說好了只守着她一個的。
“男人嘛!不都是這個樣子,你就別生氣了,氣壞了自己,那元孺人又該樂了。”摩挲着她的手,雉奴順勢將她攬在懷裡,貼着柔柔的髮絲,嗅着獨有的體香,那臉龐可以用粉妝玉琢來比喻,對這樣的人兒,竟有人不知道珍惜。
抱着她,才知道這是一種別樣的溫馨,只有在她身邊,內心才能平靜下來,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愛,他們之間相差了整整七歲,也許就是弟弟對姐姐的依賴,只有在她身邊,天地萬物纔是美好的。
蕭可也察覺到了異樣,緩緩推開了他,畢竟不是當年的孩子了,這樣抱着她有傷大雅。
驀地想到什麼,雉奴拍了拍腦袋,“你看,我把正事兒都忘了,表哥也來了,他只想見你一面,又不敢到這裡,正在小溪邊的林子裡等着你呢!”
在蕭可心裡,偉倫是佔了一定比例的,具體那比例佔了多少,她也說不上來。和雉奴說了好一陣子話,偉倫定是等久了,便披了斗篷同雉奴一道出門,只向素嫣交待了要出去走走。
清清溪水將整條村子環繞,時而傳着陣陣歡笑聲,這裡是少婦、長女們洗菜、洗衣的彙集之地,見天熱鬧如此。走上小橋,才聽到有人叫嬸嬸,回頭一看竟是張嬸家的兩個女兒,正蹲在溪水邊洗衣裳,滿滿一大框子,和瘦小的孩子極不成正比。
“三妞,四妞,你們兩個洗這麼多衣服?你們娘呢?”
“耶耶、阿孃和兩個哥哥都在地裡忙呢!小五在家裡看家。”
“你們累不累?待會兒到嬸嬸哪兒吃點心。”蕭可看着那一大堆衣裳也發怵,怎麼也要洗上一天,真是難爲了兩個孩子。
“不太累,地裡的活很累,今年收成好。”四妞甜甜一笑,也看到了嬸嬸背後的人,“嬸嬸的弟弟又來了。”
“你們兩個慢點兒洗,能洗多少算多少,別累着!”叮囑了兩個孩子,蕭可領着雉奴過了小橋,走了一小段村路,來到山腳下的林子裡。
這裡原是李子林,成熟的果實早給人摘了去,只剩樹樹枝葉隨風婆娑着,而偉倫就在大青石,一如的白衣勝雪。雉奴指了指表哥,暗示要蕭可過去,識趣的鑽出了李子木,轉而不知了去向。
偉倫走過來,牽着蕭可坐在了大青石上,用一雙美目上下打量着她,“還好嗎?真真是想不到的事兒,要不是聽雉奴拍着胸口保證,我還以爲他在講故事呢!”
“要是故事就好了,走到這一步,後悔也就沒必要了。”蕭可細聲細氣兒的同他講話,看着那一襲純白衣袂隨着風輕舞,他的模樣一如從前,丹鳳眼,柔和的眉峰,俊逸出塵,皎如玉樹臨風前。“其實這裡不錯,清清靜靜的過日子罷了,好在雉奴常常來看我,也不覺得落寞。”
“他倒有閒情逸致,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還有功夫照料別人。”偉倫不以爲然道:“你不知道嗎?自打高麗回來,聖上就病體違和,雉奴要時時奉藥隨待,聖上還把軍國大事交了他處理,派了以趙國公爲首的一幫子大臣輔佐,美其名曰歷練,那可是一付難抗的擔子。”
蕭可搖頭,這些國家大事離她已經很遙遠了,同時又覺得好笑,哪有稱自己父親爲趙國公的。
“你真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偉倫側目相問,緊握着她的手還不曾鬆開,半開玩笑道:“沒有想過跟我走?雖不能錦衣玉食,溫飽絕不成問題。”
“你在說什麼呀!”蕭可心下惶然,不知所措,手心裡已滲出了細汗。
“我說的不正是你所願的嗎?”偉倫把腦袋湊到她的面前,“你又不是蕭澤宣,怕什麼?難道你這輩子買給他了?如果我在六年前說這話,你會不會痛快的答應下來?”
蕭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何況他六年前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六年前,他對自己就像對待普通朋友那樣,首先把手抽了回來,心跳加速,呼吸加快,趕緊岔開了話題,“你不喜歡十七公主了嗎?你一直在杏林的小屋住着?你不打算回家?”
“我喜歡的人全嫁給了別人,總不能隨便找個人湊合一輩子吧!”偉倫向她靠近了一點兒,順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走?你放心,那個家我是不會回去的,咱們倆就浪跡天涯,找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相依爲命。”
蕭可侷促地坐在那裡,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做事可不能猶豫不決。聽雉奴說,你對我不是很……。”說着,竟向蕭可的脣上湊過來,微閉了眼睛道:“過去,我怎麼沒有看出來。”
蕭可一時僵在那裡,六年來在他家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呢!他竟然沒有看出來,剛擡起頭,他的脣已然印了上來,想往後靠,卻被他按住了後頸,他的吻是那般狂熱,在倉皇不安中,終於結束了。
秋風徐來,落葉飄飄,林子裡出奇的靜,偶有幾聲蟲鳴鶯叫。
“我不能跟你走,我配不上你,你應該找個比我、比十七公主更好的人。”撫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走,不是太難了嗎?
“我明白了。”偉倫立起來,衣袂一如在風中飄搖,“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蕭可找不出任何辯白的話,隱隱覺得失去了什麼!全都消逝在這乍冷的秋風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