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雨量充沛,雨水連綿不絕,陰暗沉悶的天氣讓人萎靡不振。推窗而望,依然落雨霖霖,從天際而降的雨幕形成遙遙不可望的水簾,狂泄而下,迷瀠一片,天地萬物都要浸在大雨中。
軟簾一動,落雁提了食盒進來,裙襬、鞋子已被雨水澆透,怕弄髒房間內的茵褥,只叫過一個小丫頭銀雀擺飯,不過是粥湯、蒸餅、煎蝦、鹽醬瓜蔬,還有一道安州特有的白花菜,洗淨切碎之後拌在醬裡,塗抹於蒸餅上享用,極其清鮮爽口。
連日的陰雨的天氣,讓人一點兒胃口都沒有,蕭可吃了一小碗鴨花湯餅就飽了,剩下的飯菜怪可惜,有的還不曾動筷子,便讓落雁和銀雀兩個分食了,只說去如意館尋韋琳琅,便沿着畫廊離了凝香閣,漫無目的閒逛起來。
王府內通往各處都連接有迴廊,不怕被雨淋溼,走了一段路,覺得身上冷,也難怪畫廊外大雨紛飛,寒意襲人,又不曾穿斗篷出來,此地距離如意館還有一些距離,也不願就此返回凝香閣,便拐到一處幽篁修竹遮蔽之所。擡頭一看,匾額上撰有‘回雁’兩字,聯想起南嶽衡山的回雁峰來,這府裡亭臺樓閣太多,形形色、色的名字數不勝數,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移步入內,果然是個好地方,堂中垂帷,紫檀襲人,赤紫色的瑞英軟簾懸掛四璧,銀平脫花鳥屏風流光溢彩,設有猩紅色宣州絲毯,書案、憑几均爲紅木所制,古樸典雅。
驀地看到一隻地衣鎮角香獅子,很是特別,紫檀的香味就來自這樣的香爐裡,同時還能壓鎮地毯,防止褶皺。正對着香獅子好奇,又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原來是大總管張瑞領着一班侍女過來。相比長安王府的瘦子張祥總管,這張瑞是又白又胖,天生一付公鴨嗓子,說起話來十分難聽。
張瑞萬沒想到這裡有人,剛剛使人收拾好,就這麼一會兒喘氣的功夫,眼不見又出了岔子,一見蕭可也是格外頭疼,“哎喲!夫人,您是哪裡不能玩兒,偏偏跑到這裡來玩兒,趕緊回您的凝香閣去吧!一會兒權長史要來,就別在這兒礙事了。”
語調是極其的不耐煩,嘴上喊着夫人,正眼也不看一下,恨不得立馬把她攆出去,一邊招呼侍女們重新拾掇,一邊又衝着侍女們指桑罵槐,嘟嘟囔囔抱怨了好一陣兒。
蕭可早就認清了這些人的嘴臉,在長安有個蕭家,他們也不敢太過分。可這裡,天高皇帝遠,連一個去了勢的總管都不把她放在眼裡,可又能拿他怎樣,不理會罷了,飄飄然而去,沿着來時路返回凝香閣,漸漸消失在畫廊盡頭的雨霧中。
雨,仍然沒有要停下的跡象。
瓢潑大雨中,一位五十來歲的老者如約趕到回雁閣,身穿官服,鬍鬚花白,眉鋒剛毅,一臉的嚴肅,他就是張瑞口中的長史權萬紀,除了長史這個身份外,另一個身份是傅,是大唐天子特意遣來的輔佐大臣,李恪稱其爲‘師’,平素都要讓他三分。
而張瑞也換了一付嘴臉,一時奉茶,一時問安,是笑臉迎人,腰彎得像個大蝦米,“您稍等,老奴這就去請我們殿下過來。”
權萬紀‘嗯’了一聲,自是沒有把這種小角色放在眼裡,自徙吳王長史,便長留安州打理吳國事務,很少返回長安。爲人古板、剛直又固執,連目空一切的吳王都對他尊敬有加,自是讓大唐天子稱奇。
坐了一小會兒,便覺得不耐煩,滿屋子走來走去,一見李恪進來,連句客套話都沒有,直接切入正題,“想必您也收到急報了,這季雨水全積在安州南部,沔、溳、漢三水猛漲,力壓各個支流不堪重負,應該發卒開拓,加固堤防,清理淤沙,疏決水道,萬一洪峰下來,必定良田盡毀,漕運中斷。”
李恪當場被弄個措手不及,人還沒坐下,他就吧嗒吧嗒一大堆,這麼大的事兒總要容他想想吧!愣了半天方纔轉過彎兒來,“權長史之言甚是,這幾天送來的急報均不是什麼好消息,最近雨勢不妙,我也想到了,今年桃花汛平平,梅雨卻來勢洶洶,不得不防。”
“下官剛纔與沔州長史商議,出役課口四萬五千七百,人力尚需不足,不準輸庸代役如何?”權長史一夜沒睡,早做好打算,粗略算了算沔州的課口,唯有此法可行。
“輸庸代役本就是愛惜民力之舉,豈有不準之理,豈不聞,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李恪深知他的性子,嚴以律己,也苛以待人,凡是急於求成,未免不通人情,不恤民生,可他並不打算在吳國治下用此嚴苛之法。
權萬紀御史出身,一向雷厲風行,此路不通,又尋它法,“二十天正役,時日恐怕不妥,若加役三十天,租調全免?”
“急功近利,苦費民力並不是上上之舉。”李恪仍不贊同他的想法,可工程浩大,當前最需要的就是人力,“長史怎麼忘了?安、溫、復、沔、隋五州都是我吳國治下,一方有難,五州出役有何不可?長史認爲如何?”
權長史眼前一亮,“如此甚好,下官怎麼沒有想到,一來可以緩解費工苦民,二來不使徭役加重,下官這就去統計出役課口、調用錢糧。”風風火火的要走,突然又回頭,“掌渠樑、堤堰的渠堰使,下官總算尋得一位稱心的,孟惟懌。此人算不上老成持重,但勤於爲政,又有巧思,頗知溝洫之利,殿下以爲如何?要是您覺得不行,只好您自己去尋,下官可不費這個心了。”
“長史推薦的人,自然是萬分信任了。”李恪能不這麼說,聽聽權長史那口氣,容他反對嗎?
傍晚時分,驟雨稍歇,瓢潑大雨轉爲稀稀瀝瀝的小雨,在連日大雨的沖刷下,凝香閣早已慘不忍睹,泥沙、枯枝落葉隨處可見,一簇簇的金雀花無影無蹤,水溝堵了,院子裡積下不少的水。分給粗使的丫頭有八個,落雁喊了半天,只有銀雀、小蠻兩個聽命,剩下那幾個懶懶散散,腿也邁不開,步子更不想挪。
“你們想怎樣?只有吃飯時跑得快嗎?這一大片院子讓我們三個掃不成?”落雁生性憨厚,從來不會拌嘴吵架,可她們太不像話,眼見小姐失勢,一個個便不服管束,使也使不動了。
嚷了半天,那幾個丫頭仍是無動於衷,直直把落雁給氣哭了。外面又是哭又是嚷,蕭可何嘗聽不到,世態炎涼,又不是第一次領教,索性了掀了簾子出來,“泥沙就在院子裡撂着,誰都不準清理,水溝不是堵了嗎?就在那裡擺着,我倒要看看安州城的雨有多大,把這裡淹了纔好,落雁回來,別理那些腌臢人。”
這麼一罵,誰臉上有光,各人全散開了,落雁哭哭啼啼回到寢室,蕭可忙好言安慰,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整日端茶倒水,知寒問暖,如今跟着她一起倒黴。好在銀雀提來的食盒裡有很多好吃的,落雁最喜歡吃綠荷包子,便拿了好幾個給她吃,剩下那些便讓銀雀、小蠻分食了,落泊至此,她們還算有些良心。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是大雨傾盆,連綿不絕的雨水都要把天地淹沒,溳水暴漲,安州城幾次告急,幸得有驚無險。凝香閣沒有受到大雨的困擾,落雁領着銀雀、小蠻忙活了好幾天,才把泥沙清理乾淨,水溝也疏通了。
今晚的雨勢很大,從屋檐、牆頭落下的雨水密如瀑布,蕭可正要歇息,卻見韋琳琅匆匆而來,穿着類似漁翁的蓑衣,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出得房門,便把身上的蓑衣脫下給她穿上,畫廊外,依舊雨聲大作。
“妹妹,我們要快一點兒,不然就來不及了。”
她行色匆匆,蕭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你要帶我去哪兒?”
韋琳琅萬分焦急,顧不上跟她多說,“沔水兩處堤防潰堤,殿下非要親自過去,我們求了半天都不管用,以前他最聽你的話,妹妹去勸勸他,興許管用。”
一聽此話,蕭可一時拿不定主意,片刻間已到了回雁閣門外,燈火闌珊處,滿滿立了一屋子的人。
楊凌香扯着李恪的衣袖,哭哭啼啼道:“你不能去,水火無情,萬一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我怎麼跟姐姐交待!安州城有那麼多官員,他們都不能去嗎?爲何偏偏要你去。”
李麗媛年齡還小,自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在乳母懷裡眨着眼睛。
李湘君則是另一番說辭,“姨娘,你便讓耶耶去吧!攔也攔不住。”
袁箴兒跪在地上,用手帕拭着眼淚,也不敢多發一言。
李恪丟開楊凌香,拿了斗篷就走,恰好看到韋琳琅領着蕭可進來,躊躇了一會兒,上前問道:“你也不想讓我去嗎?”
蕭可低了頭,不知如何作答。
李恪把斗篷搭在了右臂上,柔柔啞啞道:“你說,不讓我去,我便不去。”
蕭可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妹妹,你說話呀!”韋琳琅暗暗搖着她的胳膊。
等了好久也無迴應,李恪繞過她們兩個,掀簾走入了大雨紛飛之中。
韋琳琅心急如焚,一把扯住了蕭可,十萬火急的關頭,豈容她任性,“你怎麼不說話?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洪水一泄千里下來,一切蕩然無存,沔州那裡已淹沒村莊無數,現在過去……。”說着,已然泣不成聲。
楊凌香眼睛裡冒火兒,幾步走上前,瘋了一樣捶打蕭可,“你這賤人,你是不是要害死表哥!你這賤人就沒有安着好心。”
蕭可一步步後退,被人打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感覺,旋即推開楊凌香,門外大雨未歇息,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雨水沖刷着王府的雕樑畫棟,似是起了煙霧,一層又一層縈繞過來,慢慢遮住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