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鼓臨朝, 燈火相映,衆臣魚貫而入,肅立於丹陛之下。
所議無非是那樁謀反案, 義正詞嚴、異口同聲要天子從嚴處置, 李治向下一望, 在場之人有:褚遂良、崔敦禮、柳奭、于志寧、來濟、韓瑗等, 這些人向來唯國舅之命是從, 他們把持中書、門下,就算是天子的政令也未必能夠暢通,媚娘說得對, 他們權勢薰天,這是震主之威。
“荊王是朕的叔父, 吳王的朕的兄長, 朕爲他們求情都不可以嗎?”他們一個個冷心冷面, 置天子的威儀於不顧了。
兵部尚書崔敦禮道:“當然不可以,國有常刑, 且他們是謀逆之罪,罪無可恕,豈有陛下求情就能饒恕的道理。”
陛下臉上不好看,長孫無忌當即制止了崔尚書,道:“既然陛下求情, 自然另當別論。不過, 今日還有一樁極其怪異之事, 臣至今也難以深信, 就讓蕭大夫親自獻於聖聽。”
見蕭鈞站出來, 李治暗道不好,諸事都有預料, 竟對此事疏忽,悔不該一時大意。只見蕭大夫叩首泣訴道:“陛下要爲臣做主呀!現今的吳王妃並不是小女澤宣,不知她是何方神聖,竟然與小女相貌相同,小女早已被她殺害,其冒充王妃長達十三年之久。”
蕭大夫一語驚起千尺浪,甘露殿內一片譁然,衆臣驚歎,謀殺王妃,鳩佔鵲巢,聞所未聞。
“愛卿說得甚是,長達十三年之久,你竟然現在才發覺?”李治看着他就冒火兒,他是怕受到連累,纔將假冒王妃一事公之於衆,好與她撇清關係,光是謀殺王妃一項,她就罪無可恕了。
蕭鈞請罪道:“臣愚昧,從前竟不曾察覺到那居心叵測之人並非小女,此女異常狡詐,臣根本想不到呀!”
蕭鈞說得誠懇,又言之鑿鑿,甚得衆臣的同情,況且他是蕭淑妃的父親,抱不平大有人在,紛紛上奏將假王妃嚴懲。
長孫無忌上前一步道:“謀殺王妃,當屬大逆,還請陛下即刻下旨,將假冒之人移送大理寺,嚴加審訊。”
李治也看出來了,他們一個個都是串通好的,故意讓自己爲難,冷冷道:“國舅適才也說了,此事非同小可,那就容後再議,散朝。”
來到後殿,一如的心神難寧,昨夜與之溫存的片段一直縈繞在心頭,儘管不是很順利,也不存有多少激情,卻仍是心嚮往之,她就是那般讓人入迷。才坐下,就令王伏勝將慕容天峰傳來,舅父要對她動手,不能不防,拖延一時,卻拖延不了一世,若她被移送大理寺,還能活着出來嗎?
長孫無忌幾乎是與慕容天峰一起到的,兩人在宮門外稍稍寒暄了幾句,才一前一後進來。“陛下爲何拂袖而去?是臣等在君前失儀嗎?”天子的心事,他如何不知,他與那假王妃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太多了。
“崔尚書實在無禮,公然拂逆聖意。”慕容天峰適才就站在殿前,他之言就是天子所想。
“崔尚書也是在提醒陛下,不可因一已之私而枉顧法紀,天子應當做出表率,而不是爲謀逆之人求情。”長孫無忌將話峰一轉,“話是這樣說沒錯兒,可陛下開了口,也念及宗室手足,臣等也不便多加阻攔,那就由陛下親自定奪謀逆一案,假王妃一案交於臣等去辦吧!”
李治一聽,這不是逼他做選擇嗎?吳王與王妃只能保一個。
“國舅,這是身爲臣子該說得話嗎?”慕容天峰也看不下去了,這國舅的確是隻手遮天,高傲自滿,將天子都不放在眼裡。
陛下不用問,保得自然是王妃,長孫無忌也樂得順水推舟,“大將軍說得極是,臣愚昧,謀逆一案事關重大,牽扯甚多,還是由臣等協商定奪吧!假王妃一案,衆臣皆知,免不了移交大理寺審理,臣就不過問了。”
待國舅退下,李治才緩緩站起,這算什麼?交易?明目張膽與天子交易,而他卻拿出不一個辦法,顫巍巍道:“天峰你也看見了,國舅如此咄咄逼人,朕已經盡力了,你回去就如實相告於她,她怨朕也罷,恨朕也罷,朕真的盡力了。”
事已至此,如何挽回,慕容天峰長嘆一聲道:“陛下是有情有義之人,臣看在眼裡,感動在心,王妃豈會恨會恨您、怨您,正有一事,臣要向您據實相告。王妃對臣說,一旦情況有變,將由臣送殿下最後一程,以免讓他人辱沒。”
“準。”李治只單單說了這一個字,渾身上下像失了力氣一樣,最後能爲她做的,只有這些了。
到了正月十五,雪花仍是飛飛飄飄,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長安城也陷入了冰封雪裹之中,北風呼嘯,寒冷刺骨,王府幾乎被雪淹沒,大批的內侍、侍女被先行關押,府內官員逐一審訊,在風雪飄搖的夜裡,甚是慘淡。
當慕容天峰進入如萱閣的時候,早發現一個身影尾隨多時,雖然是在雪夜,燭火微弱,可身後兩行腳印卻是那明明顯顯的,拐過月亮門駐足,一把將她提了過來,是個女人,穿着厚重的鵝毛斗篷,雲髻高挽,眼眸明麗,他知道這是誰,府裡女大夫。
“爲什麼跟蹤我?”當年這座王府叫做蜀王府,二十年過去了,她還是不離不棄。
“想讓你捎些東西,又怕你不敢。”慕容天峰的那點兒心思,趙蓉蓉知道得一清二楚,曾一直唾棄於他,可此時除了他,再也無人相助。
“什麼東西?”慕容天峰隨即放開了他。
“我現在沒帶着,改日會來找你的。”趙蓉蓉正眼也不看他,飄然遠去,瞬間消失在茫茫雪夜裡。
來到寢室,一如的昏昏暗暗,府中各處均有右驍衛把守,獨這裡出入自由。擡眼一看,曦彥和嬋娟睡在榻上,她把自己塞進了角落裡,長髮飄散,暗自悲傷,也難怪,平日那般傲氣的一個人,卻向境遇低頭,無奈之下委身於人,這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慕容天峰將一包衣物放在榻上,輕聲細語道:“這是千牛衛的服色,你趕緊換上跟我走。”
“我不去。”蕭可捂着嘴巴抽泣,生怕驚醒了熟睡中的兒女,一次還不夠,隔三差五就要受到他的凌、辱嗎?
“我是帶你去大理寺。”假王妃一事,還不曾對她提上一個字,陛下要保住的人是王妃,王妃要保住的人卻是另一個,人還是抱着希望的好,就算將實情相告,也會讓她提前痛斷肝腸,“今天是十五,長安城內好不熱鬧,宮裡賜了酒宴下來,由我親自送往大理寺,正好兒讓你們見上一面。”
蕭可顫巍巍爬起來,踉蹌地來到慕容天峰面前,他神色自若,應該不是在說謊。“整整十天,你去了哪裡?今晚卻告訴我這麼一句話,我是想見他,可見了又能怎樣?”說着,便拽住了他的衣袖,眼神是那樣的凌厲,“他有沒有騙我?是不是在騙我?他根本不會放過三郎上,他只是想……。”
慕容天峰連連搖頭,仍在說着謊話,“沒有,他沒有騙你,他哭着向那羣臣子們求情,他已經在盡力周旋了,你趕緊換上衣服,我們要走了。”
聽到這些,蕭可才稍稍安定,慕容天峰曾經是個刺客,也不會給他添好話的,三郎有救了嗎?註定好的結局,真的能夠改變?拿了衣服,鬆鬆散散套在了身上,果然是千牛衛的花細繡服,再戴上帽子,跨上橫刀,匆匆離了如萱閣。府外,一隊千牛衛、兩隊右驍衛整整齊齊的立在洋洋灑灑的大雪中,上了馬,隨行於慕容天峰身後,一路向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少卿名叫辛茂將,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早便得到旨意,說是宮中賜下酒宴給那羣在押的皇親國戚,一直在官署裡候着,眼巴巴等着宮中的來人。在接到廢爲庶人的詔令之前,皇親國戚還是皇親國戚,陛下都賜了宴,他也不敢怠慢。好不容易等到慕容天峰的到來,先是客氣的寒暄,雖同爲正三品,但慕容家是皇族之後,光耀的讓人眩目。
慕容天峰也放下身、段與辛茂將客套着,相約要喝一夜的酒,指派手下將灑宴一一搬於各處,在拐到最後一處別舍時,纔將蕭可向前一推,“還愣着,進去幫忙擺宴,你又不會喝酒,就在這裡照管着吧!剩下的兄弟們跟我來,今夜十五,也就別擰巴着了,咱們跟辛大人好好喝一頓。”
蕭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纔不過剛剛進入別舍,大理寺的校尉們就將門反鎖了,正月十五,個個都爭着去喝酒,自然鎖了門才能放心。掀起青色的幔子,賜下酒席就在食案上擺着,早已冷掉了,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回頭,就坐在那裡寫寫畫畫,書案上放着一盞燈,身邊放着一隻炭火盆子,這所別舍還個窗戶都沒有,自是看不到外頭的雪景了。
移步上前,他仍是無動於衷,只好從身後抱住他,一如是那零陵香的味道,淡淡的。李三郎讓她嚇了一跳,適才還以爲是大理寺的人,轉身才看到了她,穿着千牛衛的衣服,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難道她一直在哭,是後悔了嗎?想想她寫的信,想想她說的話,處處透着絕情,她不是要走嗎?還來這裡做什麼。
“三郎,我……。”蕭可很想把一切解釋給他聽,可解釋了又如何,還不如讓他帶着對自己的恨,好打發今後漫長又孤寂的時光,“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的,你再忍耐幾天。”
“第一句話就是豪言壯語,好,我等着。”看着她的神情甚是悽楚,絕不像信中的意氣風發,“宣兒,你不用爲我做這麼多,人總有一死,早死晚死都一樣,仁兒、曦彥、嬋娟都是你的心頭肉,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對彥英和娉婷網開一面吧!”
聽到這話,蕭可又開始哭,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裡,隨後又忍住,“好啊!你拿什麼報答我?”
“我現在身無所長,想不出拿什麼報答你。”李恪根本不去正眼看她。
“拿你啊!我要你以身相許,現在。”蕭可撲在他的懷裡,殷殷抽泣着,愛一個人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顫巍巍從懷裡拿出一隻細長的錦盒,是她來時帶來的心月釵,緩緩交於他的手中,“還給你,但願你每次看到釵子,總會恨着我。”
李恪也從靴子裡抽了魚腸劍,冷冷交於了蕭可,“幫我保管着,他們現在還不敢搜身,恐怕以後就敢了,這劍是耶耶的心愛之物,不能隨便落在他人的手中。”
接過劍時,蕭可已是淚流滿面,彷彿九成宮的往事近在眼前,直着身子便摟住了他的頭頸,吻着他一直到地老天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