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 宮裡下了旨意,正式冊封長官青若爲吳王府正五品孺人。王府內自然也要裝飾一新,新夫人的居室選在了邀月軒, 垂幔、燈籠、花團全用了銀紅色, 迎娶王妃才能用大紅。
那一天, 宋青若的車駕從太極宮駛出, 在綵衣婢女的簇擁下步入王府, 她穿着中規中矩的釵鈿禮衣,髮簪花釵七樹,嫺靜如水, 秀麗如蘭,和上元之夜的少年相比, 簡直判若兩人。
微瀾是王府的中堂, 蕭可盛妝華服與李三郎並肩而坐, 這一天是‘她’的生日,所謂的‘雙喜臨門’。宋青若盈盈一拜, 垂首立在一旁,秀眉含黛、膚若柔胰、纖腰不過盈盈一握,十五歲的少女,自有她出衆的美貌。
新人去往邀月軒,李三郎是頻頻側目, 良久才顧及到蕭可, “先別管她, 你的生辰酒宴要緊。”
蕭可緩緩站起, 繁縟的命婦裝束讓她不堪重負, “不必麻煩,我有些累, 回去歇息了。”說罷,引着侍女們走出帷帳,臨走不忘回眸一瞥,他仍坐在那裡,若有所思,身穿鄭重的遠遊冠服,肅然莊嚴又不失風度翩翩,他應該很開心吧!那是一位年少貌美的側室。
夜闌人靜,香霧縈繞於如萱閣,荷花樣水漏顯示在戌時三刻,仁兒隨了乳母回暖閣歇息,蕭可面對孤燈,陷入難眠中。一切均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曾誤入杏林,此時已同嶽子峰去了美國;或者應該堅定一些,抓着偉倫不放,一生賴上他;兩者能選擇一個,就不會受這樣的苦楚,漫漫長夜,空想着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的歡愉。
正在沉思之際,被人抱在懷裡,一如的零陵香味道,心尖一酸,眼淚欲奪框而出。“你怎麼來了?”略略回眸,他已換了常服,是用金絲挑織的暗紫色圓領袍服。
“今天是你的生辰呀!”李三郎解下外袍扔在一邊,只穿着寢衣倒在了榻上,隨手拉過被子蓋好,準備在這裡就寢了。
“你怎麼不去邀月軒?她剛來,就被冷落着……。”蕭可原就換過了寢衣,只緩緩躺在他的身畔。
“今天不提她。”李三郎抱緊她的王妃,嗅着她髮絲裡的香味,“仁兒之後便沒了動靜,想沒想過再給我生一個?”
“也不是我想就行的。”蕭可不是沒想過這件事兒,也沒采取過什麼措施,偏偏就是沒有,她還想要一個女兒呢!“明天阿孃約我去大興善寺拜佛,我再去求求菩薩!”說罷,她淺淺而笑着,越來越像個古人,什麼都寄託在神佛上。
“明天呀!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李三郎似在惋惜,“明天要給權長史送別呢!”
“權長史?他在長安?”據蕭可的映像,權萬紀是一直留安州打理事務的,任勞任怨。
“耶耶把權長史調了齊州,去給五弟做長史了,明日便行。”李三郎頗有抱怨。
“齊州,父皇怎能這樣?好好的吳王府長史,怎麼成了齊王的長史?那安州怎麼辦?”正是因爲有權萬紀在,他才能一身輕鬆,這一外調,安州的諸多事務不就全壓在他身上了。
“還不是五弟,去年在齊州鬧的太不像話了,所以耶耶調權長史過去治他。”李三郎大概困了,說話也少氣沒力的,“耶耶又給我選了長史,名叫史萇,零陵人,聽說也是個古板要命的!”
什麼史長、史萇的,蕭可都被弄暈了,仔細一捉摸不禁莞爾一笑,這此鳳子龍孫也忒難伺候了,自己行爲不端,還嫌人家古板要命。就拿這位吳王殿下來說,起初封國到安州,那是意氣風發,整天的縱馬遊獵卻不顧民間疾苦,弄得李世民調來剛直不阿的權萬紀冶他,他對權長史也算禮賢下士,以禮敬之,有人能管住兒子,大唐天子都嘖嘖稱奇。終見成效,權長史又要離去了,還肩負了另一重大使命。
這權萬紀也夠不幸了,整日和這些天潢貴胄們打交倒,萬一遇個心狠手辣的,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在捉摸什麼?”愛妻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李三郎疑惑不解。
“我在想零陵郡的史萇。”蕭可半開玩笑,“我想是這樣!父皇定知道你喜歡零陵香,所以才把零陵郡的史萇調來!”
“胡亂猜測!”李三郎一口否認。
“跟你說笑呢!不識趣兒。”說了大半夜,蕭可睏乏至極,拉了被子蒙上,一頭扎進了愛人的懷裡,“三郎,你只愛我一個該有多好。”
“傻瓜!我不愛你愛誰。”李三郎抱着愛妻閉上了眼睛,寢室內只有一盞孤燈在一明一滅地跳躍着。
大興善寺在前朝就是‘國寺’,隋朝的長安叫做大興城,寺廟坐落在靖善坊,各取一字,就稱之爲大興善寺,是長安翻譯佛經的三大譯場之一,彙集了各國高僧在此宣講佛法。
蕭可不是誦經唸佛的料兒,裝模作樣還行,頻頻回首着蕭夫人,只見她手持佛珠,嘴裡唸唸有詞,一派虔誠。也不能白來一趟,還要求個女兒呢!於是,鄭重的祈禱起來,直到儀式結束。
禮佛完畢,母女倆在禪房落座,自有寺內僧人奉上香茶,這座禪院只爲皇親國戚、名門大族的親眷而設,普通百姓只能望而興嘆。
“那宋孺人怎麼樣?”蕭夫人抿了一口香茶,隨口一問。
“就那樣。”蕭可再不願提及宋青若,迅速換了話題,“我們用過齋飯再回去嗎?”
“有一件事兒正要跟你商量呢!”蕭夫人輕輕一嘆,似有些爲難,“是你舅舅,母親唯一的兄長,來信說身體越來越不濟,怕是不好了,所以就想着到歷城去探望他,誰曾想你姨母和耶耶全都走不開,雲襄又犯了癬症,阿孃只好孤零零的上路了。”
從貞觀十四年到貞觀十七年,整整的三年時間,蕭可對‘自家親戚’還是門清兒的。蕭夫人所說的兄長遠在歷城老家,屬齊州治下,爲當地有名的蔡氏家族,一妹嫁於慕容氏,一妹嫁於蘭陵蕭氏,是風光無比。
“是呀!耶耶是諫議大夫,整日公務纏身,自不能去了,姨母的兒媳又添了一子,是要照顧她的。”蕭可也幫着數算,慕容天峰的媳婦兒生了兒子,再不能和仁兒結親了。“不如我陪你去。”悶在家裡多時,枯燥無味,遠行齊州,也能躲開宋青若。
“不成,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蕭夫人旋即不同意。
蕭可也覺得不合適,一來仁兒沒人照顧,二來三郎怕也不許,她一個王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山高水遠,兇險難測,萬一出了紕漏,誰能擔此干係?想了許多,回府之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仁兒在暖閣裡睡午覺未醒,一問落雁,李三郎已經回來了,又被宋青若請了去。
心間‘咯噔’一下,該來的終歸要來,宋青若年少美貌,又有一手好箭法,完全投他的所好。轉身離了如萱閣,繞過穿池堆山、樹花置石的樓館臺榭來到邀月軒,向上一望,至少還有一百多層的臺階,建在這麼高的地方,果然近水樓臺先得月。
蕭可一口氣兒爬上去,出了一身的汗,好在宋青若是有功夫的,換個人天天上這百層臺階,不要了命纔怪。
竹鬆叢萃間是兩層的閣樓,一大簇迎春花競相綻放,又是一年的春天。小花園內隱隱傳來嬉戲之聲,越過那一排青松翠竹向垂花門內一望,原來吳王殿下和宋姑娘手持長劍、橫刀,正在花園裡切磋呢!
不錯嘛!終於找到有着共同愛好的紅顏知己了,那秀似蘭芷的宋姑娘纖腰微擺,青綠色柳絲裙翻飛如雲,長劍在她手中輕靈若游龍,而吳王殿下呢!橫刀倚在身後,一手攬住少女的柳腰,輕而易舉將她帶入懷裡,兩人相視而笑,好個柔情蜜意。
蕭可拍手鼓掌,橫刀、長劍配合如行雲流水,兩人一顰一笑默契十足。
“宣兒。”他的王妃驀然而至,連忙鬆開美人的腰肢。
宋青若垂首立於一邊,羞羞答答,欲語還休,見了王妃也不行禮。“看來是我打擾了兩位的好興致。”看罷熱鬧,拾級而下,迎着初春的風,衣裙烈烈飛舞,是想哭嘛?爲何心裡酸酸楚楚。
李三郎追了上來,拉住蕭可衣袖,翩然一笑,“生氣了?我們不過是切磋一下!”
“我知道你們在切磋,我都看到了,”蕭可丟開他轉身,突然又想到什麼,“三月初三,我要隨阿孃去齊州探望舅舅,來跟你說一聲兒。”適才一幕,卻讓她堅定了離去的信念。
“李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總愛做這樣的突然決定,“仁兒呢?誰照顧他?”
“我帶他一起去。”不容他不準,蕭可搶在了頭裡說話,“你不能阻止,舅舅已經病入膏肓,我必須去,仁兒是我的兒子,我要帶着他。”
“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決定?”李三郎自是明白,她爲何突然不講道理,性子歷來執拗,是勸也勸不了的,“我跟青若沒什麼?”
“我不需要知道這些。”蕭可故作輕鬆,再次轉身時,卻被李三郎所阻。
“我跟你一起去。”他拿出了最後砝碼賭一把,跟着她一起固執,“你和兒子去那麼遠的地方,我不放心。”
“父皇同意嗎?”蕭可原沒想到是這種結果,只想氣他一氣,到此時卻改不了口,“還是算了,我和仁兒陪母親去!你是你父皇的寶貝兒子,他會讓你天南地北的亂跑一通嗎?再說,你還要去藩國呢!”
“去藩國的旨意沒下來。”李三郎是同蕭可拗上了,非去不可,“耶耶今日纔去了玉華宮,不便打擾,我跟阿孃說一聲兒就行,但是,總要等兒子擺了週歲酒再走。”
說罷,他匆匆而去,不是回邀月軒,是大踏步的拾級而下,一瞬間不見了人影兒,只把蕭可晾在那百層的臺階中央,春寒料峭,她的髮絲隨風飄舞,零亂似心事。一場冷戰,究竟是誰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