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新安米店, 剛剛夜幕降臨,細雨濛濛中,馬車慢悠悠穿行於安州城的大街小巷。
因米店夥計提起了沔州的災民, 蕭可便留意起來, 一路撩着馬車簾子觀望, 果然橋下、廊檐下、沿河堤兩岸擠了不少的災民, 他們攜兒帶女, 衣衫襤褸,聲聲悲咽,讓人不忍直視, 何況夜空又飄起了雨。看來權長史不在,這些涌入安州城的災民便無人問津了, 剩下的那些官府老爺們怕是還裝作看不見。
馬車還未駛到王府正門, 就聽見前面吵吵嚷嚷鬧成一片, 只聽張瑞揚着那尖銳的嗓子正在大呼小叫,“瞎了你們的狗眼,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地兒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給我趕走了!安州這些個官員都是吃乾飯的,弄這麼些個腌臢,把我們府的地兒都弄髒了。”
蕭可一下馬車,就看見張瑞帶着王府的侍衛們正在驅趕那些災民,婦人哭、孩子叫, 弄得亂糟糟一團。
“你們這是幹什麼?”
王妃到此, 王府侍衛終於停了手, 一齊跪了下去。
張瑞向蕭可施了一禮, 顛顛上前道:“您看看這成了什麼樣子, 安州的官員真的膽大包天,竟把這些個骯髒不堪的災民放入了城裡, 一個個臭氣熏天的,把我們府門口兒都弄髒了。”
“閉嘴。”蕭可斥責一聲,這個張瑞着實可惡,災民們飢寒交迫看不見,卻嫌他們弄髒了地兒。擡眼望去,災民莫約有三、四十人,一個個瑟瑟縮縮,驚魂未定,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童,更有尚在襁褓的嬰兒,如此悽慘景象,張瑞竟然忍心將他們攆走,轉身吩咐道:“這雨越來越密了,你沒看見這裡還有孩子呢!先給他們尋個地方落腳,再送些粥餅過去。”
聽聞此言,災民們紛紛跪倒,千恩萬謝中夾雜着哭泣之音,一路奔波,今晚終於有了棲息之地,有了一口熱飯吃。
張瑞瞪着驚訝的眼睛,來回再掃了掃那羣災民,這回王妃又發了善心,只是這差事難辦,上前道:“王妃,這麼多人,哪裡去尋住的地方呀!現在安州城來了好些個這樣的人,連破廟裡都沒地兒下腳兒了,這……這……。”
他就生怕王妃一聲令下,讓這些骯髒人住到王府裡去。
蕭可瞅着張瑞,別不是在搪塞自己,安州城這麼大,就沒有落腳之地了,擡手指了指王府外的一片空地,搭起帳篷也能容納千百號的人。
“就這裡吧!挺開闊的,找些人把帳篷搭起來。”
“這兒!”張瑞驚得舌頭都要掉出來,王府外搭帳篷收留災民,聞所未聞,“這可不成啊!殿下回來,老奴如何交待?”
蕭可盯着張瑞,質問道:“這些災民是不是大唐的百姓?是不是大都督府治下的百姓?難道殿下回來,還會把他們攆出安州不成?”
張瑞被問的張口結舌,王妃說得當然有理,耷拉着腦袋,再不敢多言,乖乖辦自己的差事去了。
記掛着府外的災民,蕭可再不能睡安生,天不亮便起身,親自去視察張瑞的差事辦得怎麼樣了!這個人一向見拜高踩低、見風使舵,能好生對待那些災民?出府門一瞧,張瑞辦得還不錯,帳篷也搭起來了,粥也熬好分發下去了,只是災民的數量,足足比昨晚多出好幾倍。
“哎喲!王妃,您看他們是越來越多了,這帳篷不夠了,米糧也得去城外運。”一見蕭可,張瑞趕緊過來訴苦,王妃原是好心不要緊,這夥子饑民全圍在王府外頭了,成何體統。
蕭可盤算了一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災民全圍在王府外頭,知道是救濟扶助,不知道的指不定有什麼閒言碎語傳出去。可看着那些災民,攜兒帶女,一個個面呈菜色,怕是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吩咐張瑞道:“現下也只能這樣了,你先在這裡維持着,我再想別的法子,再從府裡撥出幾個大夫,若有生病的,先斟酌着用藥。”
張瑞還想着回別的事兒,怎奈王妃吩咐了備車,他想諫一諫也諫不成了。
蕭可直奔新安米店,囑咐賈掌櫃他們先放下店裡的生意,讓夥計們去庫房搬運囤積的糧食,在南市外架鍋磊竈,好讓災民們有碗熱粥喝,好過一味的都圍在王府外頭。
正當新安米店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從門外來了一人,莫約三十來歲的年紀,白淨皮面,一身青衫,風度翩翩的,只是看起來不像是買米的,一味在店裡來回巡視。
阿婉定晴一瞅,原來是替她姐姐伸冤的嚴法曹大駕光臨,當即跪倒在地,叩謝恩公。
“快起來,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嚴法曹忙扶起阿婉,見店中之人來來回回的忙個不停,就知道今天來的不是時候,這裡曾是案發現場,還想着尋找些蛛絲馬跡。“阿婉姑娘,你的表姐呢?我有幾句話想問她。”
“她在南市的牌坊的那兒!”阿婉恭敬的回答道:“這不是安州城來了好多的饑民,她就吩咐我們把店裡的糧食拿出去熬粥,好讓那些饑民有口熱飯吃。”
嚴法曹不禁點頭讚歎,隨阿婉去了南市的牌坊那裡,心想着自己堂堂一州法曹,還不如一介女子有此善心。
蕭可正在指揮着店裡的夥計忙活呢!突然看到嚴法曹和阿婉,上前寒暄道:“法曹大人怎麼來了?”
“嚴某冒昧而來,是有一事相問,還請娘子不吝賜教。”嚴法曹的心裡只有對案子的疑惑,對那些災民自然而然的視而不見,雖然謝家的案子已然真相大白,可仍有不解的疑惑,尤其是阿婉表姐的蒸骨驗傷之說,很有道理。
“法曹大人客氣了,你有什麼話說呀?”蕭可只好把手頭上的事兒交給賈掌櫃去辦,親自接待這位嚴法曹。
嚴法曹一點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正題,“嚴某隻是對一說頗爲好奇,還望娘子詳細告知。”
蕭可哭笑不得,難道這位法曹大人真的看不到民間疾苦嗎?只關心案子。
“敢問娘子師從何處?”嚴法曹又問。
蕭可沒法兒回答他,總不能說是從電視劇裡看來的。
既然是人家的絕技,必不肯輕易相告,嚴志嶼便不再追問,問下去也尋不出個所以然,同她分析案情還是可以的,“剛纔我看過案發現場,三年來若是我來勘察,也未必不會發現死者頭顱中的細針,全是當日仵作失察之過。就算不曾發現細針,還有屋樑和繩索,死者是被人吊上屋樑,那裡落有灰塵,如果是真自縊,塵土必會紊亂……。”
“法曹大人!”不等他說完,蕭可立時打斷,這位法曹大人還真是句句不離本行,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嚴大人,您就消停些吧!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嚴志嶼恍然大悟,自己太不合時宜了,拱手道:“敢問嚴某能幫什麼忙嗎?”
蕭可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看快到晌午,正有事情要辦呢!眼前這位法曹不用白不用,也只好跟着跑一趟了,“法曹大人,能否隨民女去一個地方?”
“又有案子嗎?”嚴法曹眼前一亮。
看來這位法曹只對斷案、驗屍有興趣,句句不離本行,這是職業病。
“不是什麼案子,不過比案子更有趣兒!”讓蕭可唯一覺得不妥的是,嚴法曹今日沒穿官服,少了那個氣勢。
既然比案子更有趣兒,嚴志嶼也心嚮往之,跟着蕭可和兩個夥計往石橋方向走去,沿途仍是有數不清的災民往南市那裡涌。
這種情形,他也是第一次看見,訝然道:“怎會還有許多的饑民?本官要立即稟報權長史。”隨後又想到什麼,“我怎麼忘了,權長史已經出了安州城!”
“少了一個權萬紀,你們什麼也做不了嗎?”蕭可總算明白了,權萬紀爲何獨掌安州軍政、民生大權,手下還些官員還真是各有各有本事,你管綱紀,我管斷案,一旦遇到這種難爲之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稟報權長史,“也不用去稟報權長史了,等他回來,這些饑民全要餓死了,你沒看見還有好多的孩童,跟我一起想辦法去吧!最好能弄到糧食。”
“你能弄到糧食?”嚴志嶼有些不信,她一個弱女子哪裡去籌糧,那可是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啊!
拐過一個街角,蕭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畢竟溫司馬是受了她的拖累,現在還弄得生死不明,隨即向嚴志嶼尋問道:“你知道溫司馬的下落嗎?”
“溫司馬已被革職拿問了,後被權長史保了出來,至今不知流落何處,家眷也讓權長史的人接走了。”嚴志嶼來到安州會法曹只有一個月,對溫顯忠不過是點頭之交,又問蕭可道:“不是娘子跟溫司馬……。”
“一個朋友,如今不曉得他的下落,有些擔憂。”雖然權萬紀言之鑿鑿的作了保證,可蕭可仍覺得不安,他得罪的可是皇帝的兒子,跺跺腳就能震動一方的人物。
“娘子不必憂慮,溫司馬自有權長史庇護,必能逃過一劫。”嚴法曹寬慰道:“不然待權長史回來,我替娘子打聽一下。”
“那就多謝了!”蕭可正犯愁呢!她急於知道溫顯忠的下落,又不好跟權萬紀打聽,若問三郎那不是火上澆油。
結束了溫司馬的話題,四個一行已過石橋,來到河堤畔的米店聚集之地,這一片鋪子,是彭志筠、黃萬升那一夥兒的天下。他們集結一體,沆瀣一氣,眼皮子底下來了無數的難民,難保不會視若無睹,如今想讓他們出錢出糧,怕是難上加難,只能挨門挨戶遊說。
俗諺雲:民心食爲天。柴米油鹽是第一等大事,走進第一家米店,生意的確不賴,大大小小有七、八個主顧。安州城裡的米商哪個不認得蕭可,店主當時就嚇個激靈,連忙上前相迎,這位姑奶奶又來尋晦氣。
蕭可不跟他廢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來也沒有別的事兒,想必董店主也看到了,最近安州城裡來了許多的饑民,他們食不果腹,飢寒交迫,最缺的就是糧食,我們又都是做米糧生意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能幫一把是一把,現在由我們新安米店開開頭,已經在南市施粥救濟了,大家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一同接濟這些饑民如何?”
董店主表面上無礙,心裡卻大不樂意,心想這娘子也太多事兒,一齣兒接着一齣兒,是沒完沒了,這是要成心要整治安州米商。不答應吧!有自傢伙計和老主顧瞧着,還不想落個吝嗇的名聲,答應吧!又無人商量,也不想撐這個頭兒。
蕭可擡擡眼,很明白他的心思,遠水解不了近渴,黃萬升、彭志筠現在也不能幫他出主意呀!“董店主,想好了沒有?不用這麼爲難吧!我們新安米店已經在南市的牌坊前施粥救濟了,不能讓全城的饑民都圍着我們一家吧?你們臉上好看嗎?聽說吳王府都搭起粥棚了,你們真的坐視不理?”
讓人催逼的緊,董店主心下一橫,索性把錢匣子抱給給蕭可,只當拿錢打發這瘟神了,“我們小本生意,可搭不起粥棚,這是我們店這幾日所有的收入,待會兒我讓夥計親自送您的店裡成了吧!”
既然第一家肯出錢,第二家也就很容易了,如法炮製,人家董店主都樂善好施,有心接濟災民,你張店主、王店主、李店主等等能落個刻薄的名聲嗎?快到傍晚,南市差不多的商鋪都同意出錢出糧,可說到搭粥棚,竟然無一家應承。
就這樣,一行四人向米行而來,既然黃萬升是安州米行的行長,搭粥棚的事兒就應該由他來牽頭兒,他們囤了那麼的糧食,反正也是賣不出去,不如拿來救濟災民。
折騰了一下午,嚴志嶼也覺得有趣兒,憑着阿婉表姐的三寸不爛之舌,走到哪裡都有人募捐,比官府收稅還管用。
米行裡的黃萬升早已得到了消息,新安米店沉寂了一段日子,又開始鬧騰起來,蕭可的到來,自是讓他如臨大敵。
蕭可一如的淺笑着:“真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可真是沒有法子!我們那店小,生意又少,那麼多災民我們可應付不了,這不就想起黃行長來了,我們店的粥棚搭個幾天還行,不像您財大氣粗,您是安州糧商之首,找您再合適不過了,安州城裡的饑民就有勞您了!”
一聽此話,黃萬升的火氣直往上涌,她自己多管閒事也就罷了,最後還要賴到自己的頭上,平白無故,安州怎麼來了這號人物?這是要他接濟那些叫化子呀!說得好聽,搭粥棚賑濟災民,那可是一張張吃飯的嘴,縱有金山、銀山也不夠,剛想着推辭,又給人家頂了回來。
“聽說吳王府都搭起了粥棚,收留了無數的災民,咱們身爲安州米商,在旁邊幫襯着,盡一點兒微薄之力也是應該的。”蕭可繼續道:“再說南市差不多的米店都答應幫忙籌措糧食了,一個個捐錢捐物的,您身爲行長自然要事事不落於人後。”
黃萬升一言不發,心裡千百個不願意,吳王府咱管不着,你們捐你們的,非要拉上自己下水不可。
“這位是安州大都督府的嚴法曹,如今權長史不在,就由法曹大人來做個見證。”嚴志嶼終於派上用場,蕭可將他扯了進來,“在法曹大人的見證下,我已經把難處向黃行長說清楚了,咱們米行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自是不能讓災民們在安州城餓死一人,您說是不是呢!行長。”
黃萬升是乾着急沒辦法,額頭直冒冷汗,這小女子是哪兒來的通天本事,一會兒溫司馬,一會兒嚴法曹,合着大都督府的官兒全聽她的指揮,乾脆把大都督一道兒請來得了。
眼看着對方無計可施,蕭可是自樂在心裡,“您也彆着急,實在爲難,就讓彭家郎君幫幫忙,他曾經紅口白牙的說過,要接濟一方百姓呢!”
當着嚴法曹,黃萬升不敢多言,連聲道:“那是,那是!”
嚴法曹清了清嗓子道:“雖然本官來安州的時間不長,可此地民風純樸,商戶樂善好施倒讓本官刮目相看,如今權長史外出巡視,米行能主動解決饑民所用之糧,本官真是自愧不如。”
“您太客氣了。”看來這燙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了,這姓蕭的擺明就是要坑自己。
蕭可心滿意足,揚長而去,把一個堂堂安州米商之首弄得不知所措,僵在了哪裡。
嚴志嶼相隨在後,是邊走邊想,阿婉的表姐出手不凡,明擺的要存心要整治黃萬升,那行長說得不錯,就算是金山銀山也填不滿那一張張要吃飯的嘴。
“賑濟災民一事,自有官府出面,娘子大可不必如此,我這就快馬使人報知權長史,請他迅速返回安州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