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源起
他可能遇到了神經病。
段穎瞅瞅眼前笑容滿面的青年, 再低頭瞅瞅手中鮮紅的傳單——
由於各種反派洗白系統，反派穿越系統，反派拯救系統的上線, 純正的正派數量日益銳減, 正派地位變得岌岌可危。
因此, 搭救正派委員會應運而生！
段穎擡起頭, 只見青年正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熱切地盯着段穎。
“先生, 入會嗎？”
不，他大約不是遇到了神經病，而是遇到了一個假傳銷組織。
於是, 段穎理理領帶，清清嗓子。
“是隱藏攝像機吧, 我已經看穿了, 你們不用期待我的反應了。”
青年露出不明所以的迷茫表情, 演技逼真，段穎差點就要相信了。
“先生您誤會了, 我們是正經的保護組織。”
段穎掏出手機：“你再玩我可報警了。”
青年愣了愣，說：“這下麻煩了。”
段穎鬆了口氣，總算放過他了，網絡時代下一些年輕人爲了做惡搞視頻博噱頭真是越來越沒下限了。
他把傳單塞回青年的手裡，準備忘掉這個小插曲, 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做條鹹魚, 未曾想那人卻反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段穎一驚：“我可真的會報警……”
青年打斷段穎的話, 輕聲問：“先生您喜歡小說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好似充滿魔力似的, 絆住了段穎的思維。
何止喜歡，段穎還偷偷寫過不少小說, 不過那都是年少輕狂時候的事了。
段穎梗着脖子說：“喜歡又怎麼樣，跟你亂七八糟的傳單有什麼關係。”
青年眼睛一亮，那是段穎見過無數次的，老闆見到上鉤的客戶時會露出的眼神。
“先生您知道現在還有很多人縮在一個兩米見方的地方，夜以繼日地碼字嗎？”
精神明顯不正常青年告訴段穎。
“正派快要死了。”
正派？
誰管他們的死活，段穎看書的時候恨死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正派了。自己不惹人愛，還整天嚷着得饒人處且饒人，簡直聖母到不行。
青年看了段穎一眼：“如果你真的沒有興趣，我不會勉強的。”
說完，他鬆開手，向段穎的身後走去。
“等等。”
段穎一面唾棄自己，一面攔住他。
“你說哪個正派要死了？”
青年聞言變戲法似的，從背後取出一本超厚的書。
“編號0018是我們今天的目標。”
他說完，把書遞給段穎，笑道：“我叫安和，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儘管問我。”
段穎接過書端詳半天，從書名到封面都透露出它是一套又臭又長的升級流小說，實在瞧不出有什麼玄機。
“我們要快，”安和說，“這個作家每天要更兩萬字，只能睡五個小時。”
“兩萬字，”段穎咋舌，“他是機器人吧。”
安和笑了笑：“你不要小看創作熱情和生活壓力的雙重作用。”
“切，有什麼了不起，我中學那會兒也能一天寫十個小時。”
說完，段穎立刻捂住了嘴，瞄向身側的人，懊惱自己失了成年人的穩重。
安和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握住段穎的手。
“走吧。”
“怎麼走……啊啊啊啊啊！”
段穎話音未落，平平無奇的升級流小說忽地亮起一道金光，下一秒，他的世界天旋地轉。
段穎不死心地捏了捏胳膊，疼得直抽氣，終於確信自己經歷了魔幻電影裡纔會有的情節，掉進了一本書裡。
他站在安和旁邊，暗自吐槽自己接受的也太快了，莫非中二尚未畢業。
那邊安和不知道他內心的自我唾棄，翻了翻手中的小冊子，問道：“編號0018，黃石大俠對吧。”
身形魁梧，樣貌醜惡，擁有俗氣名字的正派0018號頭都沒擡，專注地盯着手中的面具。
安和又問了一遍，依舊沒有得到迴應，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段穎這才放心地打量整個空間，四面的白牆上掛滿了面具，乍一看十分瘮人。
安和說：“那都是他親手做的。”
段穎看向牆面上以假亂真的面具，感慨道：“他不當藝術家真是可惜了。”
安和說：“你明白正派爲什麼瀕臨滅絕了吧。”
段穎好像能理解一點，又覺得有更多盲區，正想細問，不動如山的正派終於站起了身。
“我還有三個小時就要上場了，”黃石大俠說，“按劇情，女惡魔098號會對我一見鍾情，可是我的面具還沒做完，抱歉沒有空招待你們。”
“你不是有幾百個面具了嗎？”段穎忍不住說。
他擡起頭，眼裡露出複雜的情緒。
“都用過了。”黃石大俠嘆氣。
“那麼多都用得完？”段穎驚呼。
“現在讀者只喜歡邪魅狂狷的反派，寫出我這種笨拙的角色，作者已經有整整三十個章節被刷負分了。”
不知道是不是段穎的錯覺，黃石大俠的語氣裡似乎透着一股哀傷。
“之後的一百零三十章，出現了大小惡人二十三個，其實都是戴上了面具的我，但是讀者不知道，他們以爲作者終於知道如何迎合大衆口味了。”
黃石大俠的手一翻，段穎看到面具的背面寫着一行字——
眉飛入鬢，眸似點星，鼻若懸膽。
安和說：“你不需要這樣，你的作者初衷是寫一篇升級流爽文，所以才造出了你，作爲主角的引路人。”
黃石大俠說：“我也懷念與主角單純切磋的日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天天戴着面具欺騙陌生的女惡魔，但是沒有用，現在沒有人願意看單純的爽文的。”
安和說：“誰說沒有，你的作者不就是第一個讀者嗎？”
黃石大俠愣住了。
安和合上手冊。
“編號0018，你的作者將會在兩個小時五十六分鐘後打開電腦，翻看文檔。”
他說完，抓起段穎的手腕，邁開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白色的牆壁開始向後延伸，如同一條長長的隧道，段穎忍不住扭過頭，余光中瞥到一團跳躍的闇火。
“他沒事吧？”
安和嘴角一彎：“赤炎拳纔是黃石大俠的絕技。”
每天要更兩萬字的作家，在補充了不足五個小時的睡眠後，面色蒼白地爬下了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確認昨天的文檔。
盯着雞窩頭，作家用力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一目十行地掃過然後頭疼地錘了捶腦門。
“我又把早年的設定粘進來了嗎？”
他坐到板凳上飛快地刪除那些早已廢棄的文字，刪着刪着卻停下了手指，僵硬地盯着屏幕，彷彿陷入了沉思。
安和手一劃，作家幽光下憔悴的側臉就成了書上的最後一個畫面。
“這就是我們的日常工作的第一項。”
段穎撇撇嘴：“心理輔導？”
安和給了段穎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你可以當做是。”
段穎氣得牙癢，安和無視段穎的張牙舞爪，自顧自地說下去。
“看來你適應良好，那麼我們繼續吧。”
第二個任務？
編號0120是一個擁有絕美容顏的女魔，據說她本是前途無量的上仙，因愛上了一個無心之人，墮落成魔。
段穎唏噓：“可惜啊。”
女魔挑了挑豔紅的指甲，秀眉一挑：“可惜嗎？”
段穎點頭：“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女魔笑了：“你瞧，誰不喜歡這樣的戲碼。”
她笑的時候，嘴角微揚，媚眼如絲，段穎看一眼就不受控制地漲紅了臉。
只有安和淡定如常：“你不喜歡。”
女魔說：“那又如何，故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段穎感到奇怪：“你不喜歡那個人嗎？”
女魔嗤笑一聲，輕蔑道：“我修煉千年，終於習得通天法力，活得恣意妄爲，何苦爲了一介凡人折煞自己。”
“可是，”段穎說，“你不是爲了無心之人墮落成魔嗎？”
女魔的笑容僵住了，她垂下眼簾，悠悠說道：“確實是無心之人。”
安和說：“你的作者本來奉你爲女神，把你描繪的纖塵不染，可惜中途改了設定。”
女魔輕笑：“世上哪有女神，只有白蓮花，心機婊。”
安和說：“你有沒有想過作者是不忍心你被黑子謾罵，所以纔給你設定了一段虐戀，讓你有了悲慘的身世。”
女魔說：“他們確實對我又愛又恨了，那又如何，我好的時候，是全三界最慈悲的女仙，我壞的時候也要做全三界最心狠手辣的女魔。”
安和惋惜說：“你的覺悟很高，爲什麼要在主角逼問的時候撒謊示弱呢？”
女魔沒有說話，捻起一縷長髮，慢慢地繞在手上。
直到他們離開，她依然做着這個動作。
段穎幸災樂禍地問安和：“任務失敗了？”
安和聳聳肩：“可能吧。”
段穎再也顧不上形象的問題，對着他的後背，幼稚地揮了一套組合拳。
“不對，不對，不對。”
作家對着散了滿地的稿紙直跳腳。
“她不該當面承認，身份暴露的時機早了三年，亂套了，全亂套了！”
作家跳着跳着，忽然蹲下了身。
“你有千年修爲，心思玲瓏剔透，如何會看不穿，如何會看不穿啊……”
看到這裡，安和合上了書，在第二個任務後面也打了個勾。
段穎心情複雜地說：“對女魔來說，無心之人其實是創造了她又一度拋棄了她的作家本人吧。”
安和的答案依舊欠扁：“或許吧。”
段穎額角一跳，忍不住擼起袖管。
安和看了看錶：“說起來，你不用上班嗎？”
“……”
糟、糟糕。
被主管訓了半小時的段穎，垂頭喪氣地走出辦公室，也不知道哪個神經搭錯了，竟然真的入了邪教。
搭救正派委員會，反派綜合症……
段穎心不在焉地寫着這兩個詞，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以前寫小說的時候把角色要麼當做仇恨的對象，要麼當做推動劇情的工具，從來沒想過他們也會有情感。
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段穎一腦門砸到桌子上。
該不會一切都是幻覺，有病的是他自己吧。
這麼想着，段穎的視線落到扔在一邊的西裝外套上，伸手摸進口袋，那裡不知何時塞了一張紙。
展開鮮紅的傳單，段穎笑了。
亂七八糟，邪教連個像樣的設計師都沒有嗎？
他可以負責任地說，有了前兩次的經驗，第三次任務段穎絕對是輕車熟路。
“搞事，搞事。”
段穎主動握住安和的手，用力搖了搖。
“來吧，我不暈車。”
安和眨眨眼：“我還沒拿手冊。”
段穎尷尬地鬆開手，訕笑道：“你早說啊，浪費我感情。”
等他準備好，段穎躍躍欲試的感情幾乎被消磨光了。
安和握住段穎的手，說：“在給你發傳單的時候，我沒想過會有機會和你一起做事。”
段穎心說誰能想得到呢。
他以爲他的中二之魂早被現實的棱角摩乾淨了，結果因爲一句中二的話又死灰復燃了。
編號2222號魔頭機關算盡了一生，因爲一時心軟，而將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可謂是當真無愧的2222。
“冷心冷血一輩子，爲了女主角一個眼神收手，蘿莉控吧。”段穎吐槽。
魔頭冷冷地瞥了段穎一眼：“如果我想，他們死一百次都不夠。”
段穎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颳得腦仁一疼，跳到安和身後吐舌頭。
“吹牛，那麼厲害怎麼輸了？”
魔頭說：“達到權利的頂點並不難，你知道難的是什麼嗎？”
難的是吹牛不打草稿，段穎腹謗。
魔頭繼續說道：“難的是我明明要處處斬盡殺絕，卻要處處放她一馬。”
段穎說：“反正你的故事快結尾了，不如豪放一把，遵從本心，搞一個出其不意的BE，說不定不溫不火的作者就火了。”
魔頭冷笑：“靠奇葩炒作嗎？”
“厲害了，”段穎訝異，“內行人啊。”
段穎相信他是智慧型大魔王了。
安和說：“作者本意是女主在你的勢力下九死一生，現在變成了金手指大開，情節再驚險也沒有讀者會擔心了。”
魔頭說：“沒有半途夭折的主角，只有忽然消失的反派，作者可以花十章的筆墨鋪墊一個反派，僅僅因爲讀者的幾句差評就讓他永遠沉睡在草稿裡。”
安和說：“你不會甘心沉睡，對嗎？”
魔頭一甩披風，沉入濃濃的黑影中。
“激將法對我沒有用。”
段穎拍拍安和的肩：“他太冷酷太無情太無理取鬧了，我們撤吧。”
安和一板一眼地說：“我們不能輕易放棄。”
段穎說：“我早覺得奇怪了，寫小說的人越來越多，爲什麼還要保護這個搭救那個？”
安和反問：“他們寫的是角色本身，還是那些應該做這些事的人？”
段穎摸摸鼻子：“我不看小說很多年，你跟我討論哲學問題沒用的。”
安和別有深意地看了段穎一眼。
段穎覺得那股異樣感又冒了出來。
他甩甩頭，連忙轉移話題。
“作家的畫面呢？”
段穎把出都看穿了，也沒看到作家的反應。
“失敗了。”安和在手冊上打下第一個叉。
“失敗了？”段穎難以置信。
安和說：“在無數次的暗中較量中，魔頭看着女主一點點成長，關鍵時刻，他到底是心軟了。可是他的每一次心軟，都變成了縱容，沒能經歷應有的歷練，最終主角輸給了更大的反派。”
“蘿莉控要不得啊。”段穎說。
安和沒有體會到段穎的幽默，他嚴肅地說：“正派又少了一個。”
段穎懵了：“她死了？”
安和搖頭：“她沒死，她只是不再是正派了。”
段穎問：“那是什麼，妖怪？”
安和道：“從今往後她只是個演員，不斷表演着主角這個角色，她的作者也不需要正派了，需要的只是吸引讀者的人物。”
段穎沉默了半晌。
“哎。”
段穎戳戳安和。
“我想了很久，其實真正得了反派綜合症的不是反派是作者吧，那些在和市場的博弈中不斷妥協，逐漸無法從心所欲的作家。我們要搭救的也不是正派而是迷失了本心的作者。”
安和盯着段穎的眼睛，慢慢笑了，將手中的冊子遞給他。
“答案要靠你自己體會。”
段穎接過手冊：“什麼意思？”
“恭喜你實習期結束，正式上崗就業了。”
段穎撓撓臉頰：“我不想發傳單。”
安和說：“我要死了。”
段穎怔怔地看着他：“啥。”
安和深吸一口氣：“我的作者是個寫作五年一點也沒進步的人。文章毫無邏輯，角色粗糙，劇情簡單，評論區一水的臭番茄。”
段穎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節哀？”
安和笑笑：“但是我覺得我們還可以搶救一下。”
段穎不知道這個時候說舐犢情深會不會破壞氣氛。
安和接着說道：“所以你轉正後要搭救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我，一身正氣安大俠。”
“……”
“我們業內有言道：正派一時爽，苦逼一輩子。反派死得快，天天爽歪歪。我作爲一個看過劇本的大俠，常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毫無邏輯，角色粗糙，劇情簡單……居然還妄想搞武俠世界！
段穎覺得這位素未蒙面的作者根本無藥可救了。
安和彷彿看到了他心中所想，寬慰道：“沒關係，我相信你們會成爲黃金搭檔，順利完成任務的。”
安和宣佈任務的第二天，段穎與“傳說中的作者”碰上了頭。
他說：“這本書的大俠可憐的很，爲人正氣，好容易有了心儀的姑娘，奈何被可惡的反派橫刀奪愛，最後還被他捅了個對穿，你說可憐不可憐。”
段穎點點頭：“可憐，欺負老實人啊。”
“由於你是第一次出任務，所以給你特別優待，”那人朝他擠眼道，“主角光環送給你。”
然後橫空出世的新星主角就遇到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反派顏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