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俠再次聚首, 氛圍已不可同日而語。
我和瑞文易容換裝,混在人羣之中,遙看石天門站在衆人目光所集之處慷慨陳辭。
“蕭盟主先受喪子之痛, 又承段穎、顏瑞文兩小人偷襲, 如今一病不起, 只能由我代爲主持此等大事, 我實在痛心。”
他話音未落, 我們周身便響起“該殺”的討伐聲。
瑞文說的確實不錯,武林中人極易被牽着鼻子走,不過聽了石天門一面之詞竟能憤慨到如斯地步。
我側頭望向瑞文, 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派頭,莫名安心, 靜觀事態發展。
臺上石天門開始列舉我們的極大罪行。
其一, 殘忍殺害武林棟樑。
其二, 妄稱大俠,欺瞞世人。
其三, 聯手重創武林盟。
其四,其五……
他說的頭頭是道,我聽了都要覺得自己罪無可恕。
就在此時,一聲巨響打斷了他,一把巨劍從天而降, 直插在石天門面前。
突遭變故, 石天門半張着嘴, 尚來不及調整表情, 一臉呆滯, 滑稽至極。
緊跟着一位白鬚老者自屋頂探出身來,樂呵呵道:“失誤失誤。”
劍廬老人!
周圍頓起嘈嘈切切的議論之聲。
劍廬老人捋捋鬍鬚道:“我本不欲打攪你們的雅興, 可誰說行兇之劍只有一把,青雪青素本是一對兄弟劍,且青雪失竊並未什麼秘密。你非說人是死在青素劍下,我可要替它鳴不平了。”
石天門眯起眼睛:“素問劍廬老者癡心於鑄造,不問江湖中事,怎麼這會兒忙着出來了。”
我聞言,嘆他有夠無恥,昔日急着判瑞文有罪,叫人去請劍廬老人,暗中行面口之事,這下劍廬老人真的出來了,又趕緊反咬一口,埋下疑心的種子。
瑞文低笑:“不急。”
他說完,劍廬老人身後出現一抹清麗身影,定睛瞧去竟是簫音音。
她自上而下的目光在衆人身上掠過,一時間喧鬧的會場出奇地靜了下來。
這位平日裡守在閨閣之中的柔弱女子,朗聲道:“兄長之死蹊蹺頗多,我一直在暗中調查,直至……”
她說到此處突然停了下來,那南宮碧安插在暗中的殺手也頓在了半空。
世界彷彿暫停,唯有我能呼吸,能眨眼。
不,不知是我。
許久未見,那人憔悴了許多,黑眼圈如同墨汁墜在眼下。
我裂開嘴:“你可知長期熬夜會禿頂的。”
他卻沒有理會我的玩笑。
“段穎,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
“知道啊,”我聳聳肩,“改變設定,我不是一直在做嗎?”
“不!”他氣急敗壞道,“你們在改變故事背景,整個世界運轉的法則,屆時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
我心中有一瞬的惶恐,然而當我握住瑞文的手,源源不斷的勇氣就冒了出來,足以令我對抗整個世界。
“我不怕。”
“你不怕……好個不怕。”
那人的視線定在我同瑞文交握的手上,半晌,舉目望向天空。
“我怕。”
下一秒,我的世界天翻地覆,視線所及之處急速變換。
待我頭暈目眩地揉揉眼睛,手邊空無一人,面前多了一尊冰牀。
牀上是一位故人。
“……安和。”
“原來你還記得,我以爲你早就樂不思蜀了。”
那人走到牀邊,牽起安和的手,表情複雜。
“我們最初的目的難道不是拯救他嗎,真正的大俠。我給了你主角的身份,你棄之不顧,我把他的身份換給你,可你又做了什麼?”
從我進入書中起,我就虧欠了兩個人,一個是瑞文,一個便是安和。
——我要死了。
我忘不了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眉毛微挑,好似一句玩笑。
如果真是玩笑話就好了……
他蹲下身,額頭抵在冰牀的牀沿,表情愈發痛苦。
“你做了什麼,我又做了什麼,這本書完了……安和完了……”
我看着安和沉睡的臉龐,嘴裡泛起苦味。
是我們的錯。
他急於求成,罔顧書中人的性情,強行推動情節發展,更爲了討好市場,安排一堆爛俗劇情,終於適得其反,連起初追問的幾位讀者都受不了他不穩定的發揮而棄文了。
至於我,我堅持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同時也背棄了安和賦予我身上的期望。
但是,我答應過瑞文,再不輕易妥協。
我握緊拳頭:“既然我們都變了,你何不再變一次。”
“再變一次?”
“反派何必個個邪魅狂狷,苦大仇深,身世悽慘,”我憶起昔日發傳單的安和,“對,心術不正的人自然會成爲新一代反派,他們作惡時能夠沒有心理陰影,不會愧疚,不會猶豫。”
那人愣愣地擡起頭,盯着我,半晌才道:“……太老套了。”
我索性盤起腿做到他身側:“你以爲你寫的不老套嗎,不老套,你幹嘛設計出安和,名門正派,黑白分明。”
“我……”
他眨眨眼,忽地笑了。
“是我輸了。”
我沒有迴應。
他有些脫力地後仰,雙手撐在地上,臉上夾雜着無奈與釋然。
“我給你們留了幾十頁的空白檔……你們自由發揮吧。”
我差異道:“你不是說沒人看了?”
他道:“我不是人嗎?”
我道:“你……”
“你可不要忘了,沒個故事的第一位讀者,就是作者本身。”他深吸一口氣,道,“我會一直看着你們的。”
我道:“說得怪嚇人的,不過……”
他挑眉:“道謝就免了。”
我笑道:“幾十頁夠,我們的故事至少幾百頁。”
“貪心……”
在最後的尾音中,我的世界再次快速的轉動起來,暫停鍵變成了快進,所有的一切都朝着瑞文期望的方向發展。
我空空的手心,再次被填滿。
那是無法言說的深情。
瑞文似有所感,貼上我的臉頰,安靜地與我交換了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