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俠
我們業內有言道:“正派一時爽,苦逼一輩子。反派苦一時,天天爽歪歪。”
我作爲一個看過劇本的大俠,常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如眼下,我剛動一下筷子,方纔還在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兒的歌女刷得就梨花帶雨地跪在了我面前。行動之迅捷,表情之到位,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段大俠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忍住飢腸,擰緊眉頭,裝出關懷備至的模樣,心不在焉地聽她哭訴,想來無非是些欺男霸女,賣身救母,坑蒙拐騙之事。
好容易等到她說話的間隙,我熟練地架起她的胳膊,目光真摯道:“姑娘放心,有段某能幫到的地方,定不會推辭。”
“段大俠……”
歌女眼角猶帶珠淚,扶風弱柳地往我身上倚,眼見一對酥胸要蹭上我的臂膀,斜刺裡伸出另一隻長手替我擋住了她的去勢。
“姑娘坐下說話。”
我的宿敵顏瑞文微微一笑,面上親切溫柔,手下卻不容抗拒地拉起她,按到了對面的長凳上。
我暗暗鬆下一口氣,中間隔着一張桌子確實舒坦了許多。
歌女眼眶通紅地看着我道:“小女子名叫廷芳,原本到了嫁人的年紀,家中替我尋了一門親事,本以爲是樁金玉良緣,誰知……誰知那人竟是個衣冠禽獸!”說着,再度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聽到“衣冠禽獸”四個字,我下意識地往身側一瞄,正巧瑞文也望了過來,視線撞了個正着。見他一挑眉,我尷尬地咳嗽兩聲,轉頭對廷芳道:“姑娘莫怕,慢慢說與我聽。”
她又要哭,又要往我身上蹭,抽的空閒還要拋媚眼送秋波,如此忙碌之下,一段話說得含糊不清,顛三倒四。
我東拼西湊,卻也明白了個大概,原來是她許配的郎君不僅成親前強擁了她的身子更是無恥地霸佔了她的家業,她好不容易逃脫出來,無依無靠只得做了歌女,爹孃卻是落在了壞人手中。
我聽後,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菜餚,一拍桌子,憤然道:“世上竟有此等混賬事,事不宜遲,我們這就替你討回公道。”
瑞文優哉遊哉地夾了一塊肉放到嘴中,細細咀嚼片刻,道:“我們?”
所以做反派好啊,別人只會有求於我,他不光能看熱鬧,還能邊吃邊看,而我呢,我一面努力不露聲色,一面不停催動內力,以免肚子咕咕叫,破壞了大俠的偉岸形象。
我道:“瑞文若有其他要事,我可以先行一步,待到事成再來與你會合。”
話雖如此,我知道他絕無其他事情。果不其然,瑞文抹了抹嘴道:“今日時辰已晚,不若我們休息一夜,養精蓄銳,明日啓程。”
這話說得正合我意,我心裡十分贊同,表面上還要問問廷芳的意見。
廷芳瞧瞧我,又瞧瞧瑞文,猶猶豫豫地點了個頭。
我看她十有八九會深夜敲開我的房門繼續哭,連忙找了個藉口與瑞文同寢。
做大俠意味着做正人君子,是要坐懷不亂的,郎情妾意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這隻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以,縱使廷芳姑娘眨壞了一隻眼睛,我也不可能迴應她有意無意的暗示的。
金烏西翔,我端坐在屋內,板着臉翻看武功秘籍,想找找有沒有一種秘術人練了能一天不吃飯也不會餓的。
看着看着,一股濃香飄了進來,我吸吸鼻子,好像是肉湯又似是糕點,我抿緊嘴巴,不由嚥了兩口唾液。
“我叫小二留了幾道菜。”
適時,瑞文端着餐盤走進了,上面擺着幾樣精緻的小菜,我幾乎一看就移不開眼了。
他放下盤子,瞪着我道:“愣什麼,還不快吃。”
我心懷感激地拉住他的手,邀他一起坐下。
“一起吃。”
要破格絕不能我一個人破,正派反派形象一起丟,以後被人說出去也不怕。
他盯着我們相握的手,搖了搖頭。
“拿你沒辦法。”
寵溺的口味,聽得我冒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美食當前,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眼看飯食將盡,他忽然道:“你看不出這是陷阱嗎?”
我擺下碗筷,正氣凜然道:“我知道,可我若不來,廷芳姑娘如何向脅迫她的人交代。”
身爲大俠,不管知不知道,我都要裝出看穿一切的氣勢。
“你……”瑞文頓了頓,氣道:“你總是想着別人,何時能考慮一下自己。”
我猜他嚥下的話多半是“你是不是蠢”或者“你有沒有腦子”,這話我少時聽得耳朵都能磨出繭來。
我摸了摸鼻子,心虛道:“當然有考慮過。”
他問:“何時,何地。”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總不能告訴他,我覬覦他的位置很久了,一心想當個大反派,逍遙自在。
瑞文盯了我半晌,嘆了口氣:“罷了,就知道你是這種性子,我才……”
我小聲道:“你才安心地呆在我身邊。”完全不用擔心真實身份被揭穿。
說完我就後悔了,以瑞文的內力,方圓一里的風吹草動皆在耳下,我一句嘟囔如何能聽不見。
我頗爲忐忑地看向他,卻發現他臉上隱隱有了笑意,連帶着目光都柔和了許多。
“就知道你是這種性子,我纔要一直陪着你。”
“爲何?”
“看看你能傻到何種地步。”
我訕笑着低下頭,將剩下的飯菜席捲乾淨。
我當然是傻,按照劇本的發展,我一直將顏瑞文當做推心置腹的好兄弟,直到最後險些死在他的劍下,也始終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他能有什麼苦衷。
瑞文的身世、武學、才貌,無一不是頂尖,既無深仇也無大恨,不過是覺得我迂腐的有趣,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試試我的底線在哪罷了。
思及至此,我不由感慨道:“跟在我身邊,委屈你了。”
若不是一直陪我跑劇情,以他的能力早兩年就一統魔教,完成大業了。
他笑道:“這話說得,好像我是你娘子。”
我一噎:“怎麼敢。”
他也不惱,笑吟吟地接過話:“確實,應該你是我娘子。”
我一時說不出話了,對他這時不時冒出來的別樣風趣着實招架不住。
憋了好半天,我纔出言道:“瑞文,你從哪學來的。”
不會是揹着我去了風月場所吧?
他反問道:“你以爲呢?”
我脹紅了臉,斟酌措辭,慢吞吞道:“有些地方,少去爲妙。”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逗弄我,追問道:“哪些地方?”
我梗着脖子道:“君子不該去的地方。”
他搖了搖頭:“做君子太累,我有時倒想做一回小人。”
你以後會做的,何止一回,千百回都不在話下。我心中暗道,真正只能想一想的人是我纔對。
我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收拾好碗筷站起身,道:“月朗星稀,瑞文可願陪我出去走走?”
他給了我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笑笑,率先走到門前,打開門。
“段大俠!”
“……”
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不然廷芳怎麼會衣不蔽體地趴在門沿。
“我等你很久了。”
她輕咬朱脣,楚楚可憐地望着我,眼裡煙籠似的罩着一層水霧,彷彿眨眨眼就會掉下淚珠來。
我瞥向瑞文,見他分明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只得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對她道:“夜深露重,姑娘怎麼不早些休息。”
“唉,”廷芳尚未開口,瑞文先道,“你方纔不是說月朗星稀,想要出去走走,興許廷芳姑娘存着一般心思。”
他話音剛落,廷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死死盯住我瞧,身子更是向前湊近了幾分。
我後退一步,勸道:“姑娘身子柔軟,不似我們糙實,萬一受涼就不好了。”
瑞文又道:“你是瞧不起廷姑娘一介女流嗎?”
眼見廷芳半隻腳都要踏進來了,我偷偷瞪了瑞文一眼,做最後掙扎:“男女授受不親,我怕被外人看到,平白損了姑娘清譽。”
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心道要糟。
果然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時決了堤,廷芳哭道:“我哪還有什麼清譽,若段大俠不嫌棄,我這身子許給你……”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剛纔還在看戲的瑞文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們中間,一手扶着門框,一手按住廷芳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夜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不要多想。”
然後砰的把門關上,落下了門閂。
我愣愣地看着他:“這句話我說過了。”
他展顏一笑:“你還說過要出去走走,需要我爲你開門嗎?”
我想到門外堪比洪水猛獸的廷芳姑娘,立刻搖頭。
瑞文滿意地點了點,走近牀榻。
“睡吧。”
我猶豫道:“廷芳姑娘……”
他掀起被角:“我看她平日裡穿得那麼少,應是不怕凍。”
好像有點道理。
不及多想,瑞文已經熄滅了燭火,我連忙抹黑爬上了牀。
他睡在裡側對我道:“不脫衣嗎?”
我下意識地伸手探了探,觸到柔軟的布料,他動作倒快,只剩裡衣了。
我想了想,穿戴整齊的睡覺確實不適,我們也同榻多次,不需要拘於禮節,便悉悉索索地脫下外袍,褪下鞋襪。
腳掌一伸進被褥便觸到一處細膩的肌膚,我充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那是瑞文的腳背。
“只有一牀被子嗎?”
他側過身,斜倚着牀欄,一頭烏髮如瀑垂下。
“你回自己的房間,就可以一個人蓋被子了。”
我自知理虧,縮了縮身子,蜷在一角。
“往裡一點,”他拽了拽被子,“不怕掉下去。”
我只得又往裡滾了滾,感覺身子貼在了另一個溫暖的地方,按理說我們都是男子,不應感到不妥,我卻莫名紅了臉,總覺得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往頭上冒。
黑暗中,我掙了掙身子,引得他不耐煩道:“又亂動什麼?”
我小聲道:“有些熱。”
他沒有迴應,過了好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將要睡着之際,聽到一聲低嘆。
“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