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想着,我不由勾起嘴角。
“瑞文……”
“叫的再噁心,我也不會下車幫你買東西。”
“……”
“把車簾放下來,多大的人了,還看着糖人挪不開眼。”
“……”
錯了,他就是個處處愛擠兌我的大魔頭!
行至途中,我們與另一架馬車擦肩而過,交錯的瞬間,忽的颳起一陣大風,吹開兩車的車簾,也讓我們同對面的人不期然打了個照面。
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想來是簫音音無誤了。
我摧功發熱,令自己的臉如火燒般滾燙,視線從那張清秀的臉上一掠而過,頗有些羞赧地望向鞋面。
瑞文第一時間發現我的異狀,面上陰晴不定,語氣更是冷得掉渣。
“你喜歡她。”
這並不是一個問句。
我羞惱道:“休得胡說。”
作爲一個不善於表達情意,苦苦癡戀,默默守護的大俠,作出一點苗頭已然足矣。
瑞文道:“你當真不喜歡他?”
我道:“當真。”
大俠只會謙讓,絕不會從好兄弟手中爭取不屬於他的姑娘。
此時的劇情,盡是內心戲,十分考驗我的演技,我必須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愛戀,掩蓋內心的掙扎。
“你如此緊張,”我問他,“莫不是傾心那位小姐?”
瑞文冷聲道:“你當我是你?”
“如此甚好,”我點頭,“如此甚好。”
若是兩人兩情相悅,日後可就要虐戀情深,生死相隔了,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他看着我的臉色,突然又笑開了。
“是我多慮,你這樣的木魚腦袋,怎麼可能開竅。”
我腹謗,他當真是喜怒無常,怪不得日後建了魔教。
下了車,我與瑞文被接到偏廳等候。
瑞文冷哼道:“架子端得倒是挺大。”
我頷首,可不是,連壺熱茶都沒有。
他看向我,眼神愈發不善:“你竟然吃得下去。”
“唔,冷是冷了點,味道卻不錯。”我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
他道:“真應讓那些叫你大俠的人來看看。”
“大俠不過是個名號,”我招手,“既來之,則安之。”
他坐到椅子上,怒道:“早晚被你氣死。”
是我早晚被你害死纔對。
我嚥下最後一塊糕點,拍了拍肚子,這時送茶的婢女正巧進來。
果然做下人的,對於時間掐的都非常準確。
我心中感慨,端起茶杯時忽覺不對,與瑞文不約而同道:“又是你。”
我有三分詫異,瑞文卻是十足的憤怒了。
那雙熟悉的招子直直地望着我,權當旁人不存在一般。
“你果然來了。”
“是。”
“好人命不長。”
我麪皮動了動:“此話我已聽你說過。”
“我不希望你死。”
“……此句我亦聽過。”
“所以。”
“所以?”
他眼波一凌,袖中手指翻動,倏忽間兩道劍氣迸出,我腳下不動,任一道雄厚內力替我擋下。
他似乎早已料到,並不慌亂,電光石火間,數十枚毒針飛射而出。
“所以你不能走出這間屋子。”
“這可由不得你。”
瑞文五指勾起,猶若鷹爪,不見動作,然而一息之內,毒針盡收掌心。
他與瑞文交手數次,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我幾乎都要拍掌叫好了,年輕人不屈不撓是個良好的品質。
如果這種品質不是用在我身上便更好了。
瑞文髮絲不亂,衣衫整齊,彷彿一盞茶的功夫也只是喝了一盞茶。
“你不喊停?”
我笑道:“你不會殺他的。”
“是嗎?”他不置可否,扣在少年咽喉上的手卻是放開了。
“我有話問你。”我走過去,蹲下身。
他固執道:“我不喜歡你死,不代表我會幫你。”
我上下打量他:“縮骨功?”
他不語,算是默認了。
我看向他的胸前:“凸骨功?”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精彩,竟然扭頭去看他一直視爲無物的瑞文。
瑞文抱臂與胸前,笑道:“這門奇術我倒沒聽過。”
我對自己道,僅僅是探討武功奇術,然後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豎起手指戳了戳。
“很軟,不像胸骨。”
他絕望地閉上眼:“是饅頭。”
我失望地收回手,對他道:“你應明白你不是我們的對手,不要執迷不悟了。”
他撐着牆站起身,又一次讓我驚歎那驚人的恢復力。
方纔交手,瑞文可是半點沒有留情。
“我名南宮玉。”
他敏捷地一躍,如同滑膩的水蛇,從窗口竄出,沒了蹤跡。
“記住,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不忍心拆穿他。
什麼不讓我死,是他根本殺不了我。
瑞文不悅道:“仍在想他?”
“頭疼,”我揉着額角道,“一旦通了姓名,就代表一時三刻擺脫不了了。”
瑞文聞言大笑:“段穎,你總能令我刮目相看。”
我吃掉最後一塊桂花糕,啜了口熱茶潤喉。
“走吧,看看前面到底有什麼等着我們。”
蕭翎是標準的武林盟主模樣,氣宇軒昂,身姿挺拔,待人親切而不失威嚴。
我一面同他寒暄,一面悄然觀察大廳。
是陷阱還是暗器?或許桂花糕裡已經下了軟骨散也不無可能。
我心裡暗暗盤算着,那廂蕭翎亦漸入正題。
“段大俠心中可有新任武林盟主的人選?”
來了。
我氣息一凝,道:“自然是能者居上。”
蕭翎笑道:“如我想的一般,”復又問道,“段大俠可曾見過小女?”
我如實回答:“一面之緣。”
他甚爲滿意地捋了捋鬍鬚:“你覺得小女如何?”
“溫婉賢淑,”我努力回想劇本上的介紹,“知書達理。”
蕭翎道:“嫁做□□如何?”
我道:“有幸娶得此等女子,定當如獲至寶。”
蕭翎道:“段大俠可願作此等良人?”
我……我道不出來了。
無怪乎南宮玉警告我不要踏出房門,蕭盟主分明是想置我於死地。
簫音音表面如水溫柔,實則內心似火剛烈,許配給我,我們只會有一個下場。
她捅死我再自殺。
當然她並沒有殺我的本事,所以最終結局是她把我捅個半死後自殺,瑞文再以爲她報仇的名義加捅一刀。
反正都不是好下場。
雖說對不住她,但是她按照劇本,一心追隨瑞文,被頻頻拒絕後,傷心落髮,出家爲尼是最好的歸宿了。
再者,我身邊的人……憑着我對他的瞭解,他笑得淡定自若,內心已經掀起了驚天駭浪,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少時我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一個無名小卒傷到,至於後來……不說也罷。
我藉着長袖的遮掩,輕輕拍了拍瑞文猙起的手背,對蕭翎道:“蕭盟主說笑了,我一個人閒散慣了,令千金跟着我只會受累。”
“是嗎,”他轉向瑞文,“據我所知,你與顏公子十餘年來形影不離,江湖都說,既見白衣必遇玄裳。”
怎麼把我們說得跟黑白無常似的,就不能起些雙壁之類的好聽的名號。
瑞文眯起眼睛,薄脣上揚:“令千金如何與我相比。”
我趕緊低咳一聲,他裝作沒聽見,繼續笑吟吟道:“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有資格站在他身側。”
在蕭翎震驚的目光中,我恨不得一把遮住臉。你清醒一點,你站得不是我身側,是我的對立面啊。 шшш▪ttkan▪c○
蕭翎到底是□□湖,眼色中的詫異一閃而過,繼而撫掌大笑。
“好好好,武林盟交給你們這般出色的年輕人我也就放心了。”
我面無表情地端坐。
蕭翎真是一環接一環地在害我的命,這話說出來,隨便一個聽牆角的傳出去都會變成我將接任下一屆武林盟主。那些摩拳擦掌,對武林大會躍躍欲試的中流砥柱們豈能輕易放過我。
瑞文起身道:“恐怕要辜負你的期望了,我們意在山水不在強權。”
蕭翎不甚在意,而是對我道。
“記住你的話,能者居上。”
走出大廳,我對瑞文道:“記住了嗎,蕭盟主的教誨,能者居上。”
他揚眉:“你對我說?”
“不然呢?”我道,“你非池中物,你我心中皆明曉。”
“那也要看是哪座池,若是你這座……”
“嗯?”
“嗯什麼,”他道,“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該少管閒事,沒有能力還不乖乖躲在我的羽翼下。”
我停下腳步,仰首望向天邊的流雲與褐紅的霞光。
“瑞文你當知曉,有時不是想與不想,而是行與不行。”
如果能重來,我也想在你的手下做一個恣意妄爲的反派角色,可惜不行,至少這輩子你我無緣。
他嗤笑:“想不到人人敬仰的段大俠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
“盡會說我,”我問他,“你呢?”
“我自然……”他啞聲道,“嘗試過。”
我但笑不語。我們自小一同長大,如蕭翎所言,十餘年來形影不離,他做了些什麼,沒做什麼,我心知肚明。
然而,我沒有點破的打算。
畢竟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彌足珍貴的。
我岔開話題道:“試與不試並不重要。”
他道:“什麼才重要?”
我道:“重要的是,我們久立於別人門前,被人看到多不好。”
他笑:“原來你也好面子。”
“我好的可不止面子。”我眨眼。
他微微點頭,接道:“還有色。”
我面上青紅交織,忍了忍沒忍住,在他胸膛上擂上一拳。
他按下我的手掌,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知道,你好的是天道正義。”
我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他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其實我方纔想說的是桂花糕。
有那麼一瞬間,我心懷愧疚,瑞文心志高遠,作爲他的對手我卻胸無大志,實在對不住他的期望。
我不由暗示道:“你不要總把我想的太好,我終究只是一介凡人。”
他看着我道:“你在害怕什麼?”
我語塞。
他握住我的手:“無需害怕,無論如何我總會幫你。”
然而他不明白,我的害怕皆是因他而起就如同他的煩惱皆是因我而起。
行至中庭,我見花團錦簇,微風和煦,心中快意,撿起一根樹枝對瑞文笑道:“我們許久不曾比試了。”
他亦撿起一根枝椏:“你想自取其辱,我不阻止。”
我挑腕,他壓肘,兩人都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力,比起切磋更像是小孩子打架。
我們默契地使用最基本的招數,你來我往,打的不分上下,那些暗中窺探的視線逐一撤去,只餘下一道目光炯炯地照着我們,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鬧了一會兒,我收起玩心,隨手掂着樹枝道:“再過幾日我們便能回去了。”
他沒有應聲,若有所思地看向枝頭綻開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