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好友
到了武林盟的地界,瑞文的精神非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繃得更緊。
我覺得他全神戒備的模樣實在好笑的,忍不住想去招惹他,於是一會兒幫陌生的農夫砍柴,一會兒又去扶孤身的老人家過橋。
瑞文在一旁看得牙癢:“你連易容術都看不出來嗎?”
我當然看得出來,而且還知道是同一個人易的容,那對晶亮的眸子簡直在對我說:快認出我,快認出我。
我想少年人與我們果然不同,可愛的很。
夜間投宿客棧,瑞文要了兩間房,一間上房,一間下房。
客棧老闆的視線在我們兩人之間逡巡不定,顯然是在尋思我們到底是同行人還是主子與僕人。
我摸摸鼻子,作爲一個窮酸大俠,自覺跟着小二往下房走。
瑞文當真在生我的氣啊。
小二已然把我當成了僕人,門一推,冷着臉丟了句“到了”,轉頭便堆上笑顏去伺候貴客了。
我目光掃過落灰的窗臺與簡陋的擺設,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就是得最衣食父母的下場。
洗漱完畢,我躺在硬邦邦的冷塌上翻來覆去,尋思着找個由頭去瑞文那擠一擠,反正不是第一次,面子什麼的早就沒有了。
下定決心,我一個魚躍坐起,便聽房樑上窸窣作響。
糟糕,瑞文不在身邊,我得一個人應付偷襲了。
我指尖一彈,勁氣迸出,紅燭重燃,屋裡霎時亮起一團半黃不暖的燭光,正映在來者的臉上。
他正像蝙蝠一般,雙腿勾着梁木,倒掛金鉤,一張臉因爲充血甚是紅潤。
我詫異道:“你……你的傷痊癒了?”
他腿一鬆,身子一翻,輕飄飄地落下地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太過訝異,一不小心把心裡話脫口而出。被瑞文打成重傷,竟然沒兩天就活蹦亂跳了,莫非我的金創藥有特別的療效?
黑衣人用他那雙黑亮的招子,在我身上看來看去,看來看去,最後下定決心般說道:“你是個好人。”
“……過獎。”
他接着道:“好人命不長。”
“……”
“然而你不是一般的好人。”
“……”
“你是一個大好人。”
我想此時此刻,我的面部肌肉一定十分僵硬,黑衣人是不是從小被當作死士培養,沒有讀過書,爲何話都不會說。
我要收回先前那句“少年人可愛的很了”,小朋友還是該多讀書多讀報,少搞些打打殺殺的玩意。
黑衣人自說自話也不嫌難堪,兀自道:“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巧了,我也不希望我死得太早。
“這次武林大會,有人想要你的命,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立刻進入角色,擰眉道:“在下一向與人無冤無仇,怎會有人想要我的命?”
黑衣人道:“因爲你是一個好人……”
“……”
瑞文,你在哪,這有個孩子需要你給他補補說話的技巧。
他的眼神複雜,緩緩說道:“好人總會多管閒事,而你,對不義之事定不會置之不理。他們不可能放任你這樣危險的變數存在。”
然後呢?
“走吧,”黑衣人道,“多活幾年,不要被我們抓到。”
話音未落,疾風一掠,燭火募得搖曳兩下,面前已經沒了人影。
所以,誰要害我,怎麼害,何時害,我一概不知,他就是專程跑過來把我說過的話統統還給我,順便威脅我一下?
我憂鬱地打開門,走入夜華中,拾級而上。
“瑞文,如今的武林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瑞文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輕笑道:“你很年邁?”
我嘆氣:“比不上年輕的血液了。”
“哦?”他道,“與你往我房裡走又有何干系?”
我坐到他柔軟溫暖的牀榻上,用手摸了摸被單,頓時心滿意足,果然舒適非常,遂擺正姿態,正氣昂然道:“我恐有小子擾你清夢,特來護衛。”
不用在意我,我睡外圍即可。
瑞文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發現,我也不管了。
我鑽進被窩裡,仰躺着拍了拍牀沿。
“愣着做什麼,該歇息了。”
他失笑着搖搖頭:“我都不知我是該愣或是不該愣了。”
“自然是不該,”我道,“夜已深,天將明,能安睡的時間不多了。”
他低笑兩聲:“原來你並不有笨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我瞧着瑞文翻身上牀,側臥於我的身邊,憋了憋,沒說話。他定是誤會我話中含有暗語,不過我決定不去挑明,保存我難得的聰慧形象。
我吹熄燈火,在沉沉的黑暗中,對枕邊人說道:“睡吧。”
他應了一聲“嗯”。
一夜好眠,翌日清晨睜開眼,我一瞬怔然,揉揉惺忪睡眼,努力讓渙散的目光凝聚到盡在咫尺的俊臉上。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爲我們鼻尖相抵,呼吸交融,近到……我看他有四個眼睛。
我慢慢挪開腦袋,輕輕抽出搭他懷中的胳膊,擡起架在他腰間的腿。
莫不是我昨日太累,不然怎會睡成這樣?
好在瑞文尚未醒來,我連忙規規矩矩地躺好,裝成習慣良好的睡客。
過了一會兒,耳畔響起衣料摩擦牀鋪的聲音,我明白是瑞文起身換衣了。
心裡默數三下,而後緩緩擡起眼,伸了個懶腰。
“早。”
“早?”他笑道,“你睡得倒是很香,呼吸綿長,起伏平穩。”
我乾咳兩聲:“過獎了。”
他下牀穿上鞋襪:“我去叫小二端來熱水。”
“有勞了。”我心虛地窺向他的背影,他應當沒有發現我把他當做人肉睡枕的事吧。
嗯,沒有。我心安理得地想,以瑞文的性格如何會讓自己受了委屈,我半夜躺在他的身上,他若發覺早把我轟下牀了。
一經想通,我便樂呵呵地跟着他下牀洗漱,小二端水進來時,看到我一愣,嘀咕道:“怪不得一間上房,一間下房,原來……”
我豎起耳朵聽後面的話,可惜他說到“原來”就不說了,單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向我倆,最後被瑞文一個眼神嚇跑了。
待我收拾妥當,瑞文正坐在銅鏡前梳理,我走到他身後捻起他的一縷長髮,指尖拂過瑞文的青絲,柔順細膩,着實令人嫉妒,尤其是我這種每次梳頭都得揪下好幾根頭髮的人。
他擡眼:“怎麼,想幫我束髮?”
我道:“你都紮好了,何須多此一舉。”
他不以爲意地握住髮帶:“紮好又如何,重新散開便是。”
“別別別,”我見他不似說笑,忙道,“我笨手笨腳,到時害你出不了門可遭了。”
他面露失望:“我說笑而已,耽誤不了你鋤強扶弱的大業。”
我當沒看見,轉移話題道:“走吧,下去用早膳。”
早飯吃的很簡單,一個饅頭,一碗粥,我摸摸半飽的肚子,瞄了瞄氣定神閒的瑞文,想不通哪裡又得罪他了,至使他這樣變相虐待我。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窮的叮噹響的大俠是沒資格向一路出資的好友抱怨的。
這頓飯吃完,小二前腳撤下碗碟,蕭家小廝後腳便來通告,時間掐的剛剛好。
我暗歎,原來做下人的都有這般神奇本領。
小廝對我們恭謹道:“主人有情兩位大俠到府一敘。”
我忍不住瞥向瑞文,想知道他被人稱作大俠是何種心境,然而他面色無悲無喜,看不出任何波瀾。
我調回視線,對等候回話的小廝溫和道:“有勞帶路了。”
蕭家現任家主乃是武林盟的主事者,亦是當今武林盟主,他真正想要邀請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我身旁家世神秘的顏瑞文。
行事磊落的大俠,他的摯友卻是來路不明的絕頂高手,怎能不惹人側目。
說不定我會成爲某些人的眼中釘,也是……
罷了,我搖搖頭,早已知曉的命運,何必徒增煩惱。
我坐上小廝事先備好的馬車,透過窗格,望向沿街的小販,感慨道:“從共乘一騎,到共乘一駕,我的人生原來不全是下坡路。”
瑞文略略挑眉:“你在暗示我帶你走下坡路嗎?”
“非也,”我笑着轉過頭,“我在暗示與瑞文在一起會有好事發生。”
“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身子傾過來,嘴脣微微翕動。
“怎麼了?”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半晌,鬆開手,恢復了常態。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以爲說些漂亮話討我歡心,會有好處。”
我垂下眼道:“能遇到瑞文已是天大的好處。”
劇情盡在我手,麻煩全被他拒之門外。
“你啊你……”
他喃喃自語,一縷晨光罩在他的身上,爲他增上了一抹溫柔的色彩。
馬車行的很慢,我們並肩坐在一處,衣袖疊在一起,我想至少此時他不是心藏禍水的大魔頭而是處處爲我着想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