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恆聞本不欲外出,架不住于思文再三促駕,只得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下來。八點整,于思文帶着川崎哲也陪着任恆聞、丁威一同來到新世界劇院,大門口熙熙攘攘,人來車往,熱鬧非凡,黃牛黨穿梭其中。于思文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負責在戲院警戒的何其莘,見任恆聞已經向大廳走去,只得跟了上去。
四人上樓在包廂裡坐下,演出很快開始,于思文不懂京劇,索然無味,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川崎哲也聊着天。前面的摺子戲也並不精彩,任恆聞拿着一張節目單翻看着。對丁威說道:“老丁,你去買兩個花籃。”
丁威答應着就要離開包廂,于思文忙起身自告奮勇:“我去吧。”
任恆聞道謝:“辛苦於隊長了。”
走出包廂,于思文叮囑了門外兩名化裝成侍應生的部下幾句,自去找何其莘。
兩名記者聞訊而來,任恆聞懶得應付,沒有起身,記者問了幾個問題,照了兩張相片,被丁威客客氣氣的請了出去:“二位,演出已經開始了,不要打擾別人聽戲,以後有的是機會採訪。”
記者收起相機,向外走去,臨出門時其中一名記者看了川崎哲也一眼。川崎哲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不由得跟出包廂,只見那人在樓梯口處拆卸着相機。川崎哲也的疑心又加重了幾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想看個究竟,恰好有兩撥人路過,等他走到樓梯口,那人已經不見了蹤跡。川崎哲也四處看了看,一無所獲,他不敢離開的太久,回了包廂。
包廂門口的侍應生不在了,川崎哲也推開門,只剩下丁威一個人。川崎哲也吃了一驚,問道:“任軍長哪?”
“尚老闆知道任軍長來了,派跟包的請他去後臺了,我本來想陪着去的,也好找尚老闆討個簽名,請門口的侍應生轉告你一聲,誰知那兩名侍應生非要跟着去,怕你見不到人着急,我只好留在這裡等你了。那兩名侍應生太熱情了,川崎君,是不是你們佈置的暗哨啊?”
川崎哲也笑笑,敷衍道:“你多心了,哪有的事?”
兩名侍應生陪着任恆聞來到後臺,被攔在了外面,二人想着後臺也沒有別的出口,執意跟進去也許會發生衝突,就沒再堅持。
任恆聞請到了一個名角專用的單間化妝間,周成斌迎上來說道:“任師長,南京一別,七年與滋,周某念念於心,記得當年任師長對我說:國都淪陷,是每個中國軍人的恥辱!此生見不到國都光復,你死不瞑目!沒想到重逢會是在這樣的場合。”
任恆聞慚愧於心,嘆道:“我有我的難處……唉,沒想到你身爲軍統上海分局的局長,淞滬日本人通緝榜上的頭名要犯,會親自犯險來見我。王副官,韓長官他還好嗎?”
擔任警戒任務的王副官淡淡答道:“虧你還記得韓長官。”
周成斌沉下臉說道:“難處?什麼難處?李守維軍長之死是中國人的損失,可是你這麼做,親者痛仇着快,李軍長泉下有知,他會死不瞑目!”
“可是李軍長是死在中國人自己手裡!你讓我怎麼淡然處之?”
“所以你就投靠日本人?所以你就不惜和以前同生共死的袍澤兵戎相見?你覺得這個理由講得通嗎?”
“我……我也一直在後悔。”
周成斌正色道:“我沒看出你的後悔,你燒燬了韓長官寫給你的親筆信。現在你這麼說,是因爲日本人要把你和你的部隊,當做炮灰投入緬甸戰場,所以你不甘心,對不對?”
任恆聞被說中了心事,不由得惱羞成怒:“周局長,你費這麼大的力氣來見我,是特意來教訓任某的嗎?恕我不奉陪了!”
周成斌冷笑道:“實不相瞞,我本來是來執行鋤奸任務的!你別忘了,我是軍統的王牌殺手!軍統能把你請過來,隨時也能殺了你,爲叛國投遞者戒!”
任恆聞嚇了一跳,隨即苦笑道:“這我相信,你殺了我吧,死在你手裡,也比這樣渾渾噩噩的活着強。”
周成斌和緩了語氣說道:“戴老闆奉命鋤奸,韓長官卻不惜以身家性命擔保,說你是被脅裹,不得已參與的兵變,一再懇求給你一個機會。韓長官命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很多事情都是陰錯陽差。”
任恆聞接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任命自己擔任117師師長的委任狀,再一看日期,他的心咯噔一下:果然是陰錯陽差!
周成斌又道:“總參謀部的本意是命你再次反正,以示清白。韓長官聽取了我的彙報,認爲這個時候你反正風險太大,替你一力承擔,你不需要這麼做了。”
任恆聞感愧在心,嘆道:“是啊,我等於被軟禁在南京中央飯店,親信的軍官也都和部隊脫離了接觸,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周成斌誠懇的答道:“你可以的,你的部隊被整編爲南京汪僞集團暫編第五軍,作爲東路軍的一部分開赴緬甸,我需要得到東路軍的作戰計劃。等你到了緬甸,會有人和你聯繫,我希望那個時候,你能用你的行動告訴韓長官:他沒有看錯你;告訴所有現在唾罵你的人,你任恆聞身在曹營心在漢。”
任恆聞猶豫了,周成斌又道:“這份委任狀沒有用了,可我還有一份東西要交給你:一份校長簽署、戴老闆副署的特赦令。”
任恆聞不由的雙手接過編號爲005的特赦令,周成斌繼續勸道:“任師長到了緬甸前線,手握軍權,大可一展宏圖,將來民國政府酬功,前途不可限量。”
任恆聞嘆道:“我也不指望將來……只要能洗清這一身的污水,就心滿意足了。周局長,請替我轉告韓長官: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你需要的作戰計劃我拿到手後會交給丁威。”
“我知道了,前路多艱,多多珍重。”
周成斌仔細交代了任恆聞部抵達緬甸後的聯絡暗號後,二人不敢再多做停留,就此分手。
川崎哲也等了一會,不見任恆聞回來,不放心的去後臺尋找,剛一出包廂門,遇到了訂好花籃後,找到何其莘交代了幾句匆匆趕回來的的于思文,他緊走兩步迎上去說道:“於隊長,任軍長去了後臺,我這就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吧,他去那裡幹什麼?誰跟着他哪?”
“兩名便衣都跟着去了,說是尚老闆看見他了,請他過去見個面。”
後臺化妝間門口,沒等於思文詢問兩名部下,任恆聞走了出來,見到二人,說道:“你們怎麼也來了?用不用我介紹尚老闆和你們認識?”
于思文笑道:“劇院裡魚龍混雜,我不放心您的安全。尚老闆也該登臺了,別麻煩了。”
演出結束後已是午夜十一點多了,跟包們和一些未及卸妝的龍套演員七手八腳的搬着行頭、砌末上車,化裝成一個小花臉的周成斌混在人羣裡離開。
十二月十號中午十一點,輪休的彭軍醫去裁縫鋪取了做好的西服冬裝,回76號宿舍途中,巧遇張佔。
張佔迎上來說道:“老彭,你今天也輪休?吃飯了嗎?”
“是啊,還沒吃,走吧,回食堂吃飯。”
“咱們食堂的飯,實在是不敢恭維,平常是沒辦法,好不容易歇一天,換個口味吧。今天有個朋友請我吃飯,他有筆生意想和我談,就在前面,一起去吧。”
彭軍醫推辭道:“這怎麼好意思?我又不認識,就不去打擾你們談正事了。你也知道食堂的飯難吃?那裡歸你管,你是一點都不上心。”
“你和我還這麼客氣?一回生兩回熟,走吧。”
彭軍醫只好半推半就的跟着張佔進了路邊一所民宅,進門是一個不大的玄關,一邊是客廳,一邊是廚房。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迎客:“來了,快進來,都準備好了。”
廚房裡飄出糖醋小排的味道,這個味道彭軍醫好像在哪裡聞到過,透過虛掩着的廚房門上的毛玻璃,一個忙碌着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彭軍醫心中一動,沒等他做出反應,劉澤之笑容可掬的端着一盤糖醋小排走出廚房:“老彭,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彭軍醫神色一滯,愣怔片刻,才脫口而出:“劉澤之?!怎麼是你?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裡距離76號只有兩公里,你知不知道你上了皇軍的通緝榜?小野平一郎懸賞四十根金條買你的腦袋?!”
彭軍醫的反應讓劉澤之放下一半的心:如果他真的死心塌地爲日本人效力,那麼他的反應會是虛以委蛇,找個機會出賣自己,立此大功邀寵。
劉澤之笑笑,還是記憶中的灑脫不拘:“沒想到分開半年多了,你還是這麼關心我的安全。四十根金條,我的腦袋挺值錢的嗎,與其讓別人發着筆橫財,不如送給老朋友。”
“我不和你鬥嘴!劉澤之,相處一場,我不能把你……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權當是回報你半年前一句話把我從張弛的槍口下救回來的恩義。我走了。”
張佔擋住了他的去路:“老彭,有朋自遠方來,你有失待客之道吧?”
彭軍醫指着張佔,怒道:“沒想到你也是……唉,我就是個醫生,你們就放過我吧。”
劉澤之正色道:“醫生?如果你真的只是個不問世事,一心救死扶傷的醫生,我們就不會相識。”
“澤之,你是知道的,上海淪陷前我就是個醫生,和李士羣相識,他組建76號,找到了我,當時我的診所被炸燬了,之前借高利貸購置的一批器械藥品還沒有付賬就付之一炬,債主逼得我走投無路,是李士羣替我了結的,我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沒做過?”劉澤之冷笑道:“76號是什麼地方?你能做到獨善其身嗎?這些年76號對多少中國人使用過酷刑?你能算得清嗎?你是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