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諶平靜和她對視,只是那眼神猶如看陌生人一樣,沒有一絲溫度,充斥着隔閡和距離。
此時此刻,他也沒在她眼中看到絲毫的內疚,絲毫的後悔,絲毫的不捨,絲毫的難過。從頭到尾,他唱了一曲獨角戲。
“王爺,不能讓她走,她剛纔打我。”柯晴枝把自己的臉亮出來,告狀道。楚媚剛纔可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直接把她兩邊臉頰都扇腫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現在那些侍衛還都圍着楚媚,一個個刀劍相向。
“住手!”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滾滾煙塵裡裴紹南帶着一支軍隊衝了過來。
他一襲華麗錦袍,手中拿着玉骨折扇,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戒指閃耀,依舊是那身熟悉的紈絝子弟打扮,但是他的身後卻跟着一支精銳的軍隊。
“裴紹南?”洛九夜眉毛微微一簇,“這傢伙,竟然調集了一支軍隊,這不是皇城的守軍嗎?他是怎麼調來的,該不會是偷了威武候的令牌吧。”
楚媚也是驚訝望着他,裴紹南怎麼來了?
“楚媚,你怎麼樣?”裴紹南徑直衝了過來,不過有侍衛的阻攔,他只能看見楚媚被包圍在其中,鮮血染的薔薇長裙血跡斑斑,看起來非常狼狽,下場也非常“淒涼”。
楚媚衝着他笑了笑,“我沒事。”
說着,目光落在柯晴枝臉上,“現在還讓不讓我走?怎麼,要跟皇城守軍打一架?”
“王爺又不是不能調集軍隊,得意什麼。”柯晴枝沒好氣說道。
楚媚淺笑,“是啊,北宸王自然能調集更多的軍隊,但是爲了我這麼一個被趕出府的人,讓北宸王府和昌國公府大幹一場值得嗎?”
“放她走。”拓跋諶冷冷道,話一頓,“這支軍隊,拿下。”
墨焰一愣,立即抱拳道,“屬下遵命!弟兄們,上!”
裴紹南一看這場面,立即喊道,“大夥衝啊,打倒他們!”
“楚媚。”兩支軍隊打了起來,裴紹南衝上來拽着楚媚的手就跑,楚媚被他拉着離開,最後回頭的時候,她已經看不到拓跋諶的身影。
剛纔他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空的位置,就好像是心,也突兀的空了一塊。
爲什麼自己的演技可以這麼好,竟然還能這麼落落大方笑着離開,明明心裡已經難過的要死了啊。
一直拉着楚媚跑到大街上,裴紹南才喘着氣道,“總算是跑出來了。好傢伙,剛纔一去就看見那麼多人圍着你,你這是咋了啊,東窗事發,北宸王要弄死你嗎?怎麼渾身都是傷,瞧這白色裙子都給染成紅色了,他下手可真夠狠的。你怎麼也不給自己止血一下,看看這血都流的凝起來了。楚媚,現在到底是什麼個情況?沒帶止血粉還是怎麼的。”
長安大街上熙熙攘攘,裴紹南望着楚媚詢問,而楚媚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下了。在拓跋諶面前僞裝的笑容和堅強,此時一層層卸了下來。裴紹南就看見楚媚本來正明媚笑着,但是笑容卻慢慢消失,最後那水靈的眼眸,清晰可見的蓄起一層晶瑩的水霧。
“楚媚你別嚇我,這是怎麼了,哪兒疼還是怎麼的,楚媚。”裴紹南還沒見過楚媚這樣子,印象中這女人不管發生事情,都是那麼妖嬈笑着,就算她自己此時承受着十倍的痛楚,也能揚起尖尖下巴高傲的踩着別人的臉嘲諷。
她是那麼堅強而倔強的女人,就好像不會脆弱也不會難過一樣。
但是此時,裴紹南清晰看見,那雙猶如湖泊一樣水靈的眼眸蓄滿了淚水,吧嗒,豆大的眼淚從她眼眶中墜落,她的臉上再沒有那明媚的笑容,只剩下清晰可見的脆弱。
“楚媚,你怎麼了?楚媚,楚媚,你別嚇我啊,你回答我一聲,說話啊。”裴紹南急了,這是怎麼回事,北宸王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誰傷害了她?誰讓她這麼難過,誰讓這個從來不會掉淚的女子忍不住淚流滿面。
楚媚卻是沒有開口,抱着自己的膝蓋慢慢地蹲了下來,將臉埋在臂彎裡,只有那肩膀輕微聳動着,表示她在哭,在很用力的哭。
裴紹南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就跟刀絞了似得,想要把那個讓她哭的人打的人道毀滅。
裴紹南半蹲下身,伸出手攬住她,“楚媚,沒事的,不要難過,沒事的。”
“嗚嗚嗚!”壓抑的嗚咽聲從手臂處傳來,漸漸地,哭聲越來越大,裴紹南臉色從錯愕漸漸變的平和。
“哭出來就不難過了,別怕,我還在。”
迴應他的,只有楚媚的哭聲。
長安街上,路邊的百姓們訝異看着蹲在路上哭的歇斯底里的女子,和抱着她的男子。最開始還有人駐足圍觀,最後發現那女子只是哭,也就漸漸散去。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抱膝蹲在地上,沒有人知道這一刻她的心裡在想什麼。連她自己也無法言說,最後只剩下眼淚。
她喜歡他嗎?不,楚媚絕不會承認,一個特務不應該喜歡自己的目標。她難過嗎?是,難過,很難過。在被拓跋諶趕出來的這一刻,在得知他曾如此深愛過她的那一刻,在看見他明明揹負着那麼沉重的愧疚卻也無法殺她的時候,在他明知她是奸細還想要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再也控制不住的失聲痛哭。
拓跋諶,你怎麼這麼蠢,全世界都沒你蠢。可是,爲什麼要爲這麼一個蠢蛋這麼難過。
……
北宸王府,落月軒,芭蕉樹旁的石桌上,擺着精緻的糕點和酒罈。
洛九夜端起酒杯,對着拓跋諶敬了一杯道,“好久沒有和王爺一起飲酒。還記得上一次,還是老六送來幾壇江南陳釀的時候。可惜他現在不在長安,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和王爺拼一個痛快。”
“誰說我不在長安,只不過我是兩條腿跑的比不上你那傳消息的雪鳩,慢了幾分而已。”一襲青衫的富家公子抱着幾壇酒走了進來,正是蕭煜。那隻雪鳩就是他放過來的。
蕭煜徑直走到拓跋諶面前,將手上的酒罈直接擺在拓跋諶面前,道,“王爺,五年份的桃花醉,她親手釀的。”
拓跋諶直接打開其中一罈,也不用酒杯,抱着酒罈灌了一大口。
蕭煜和洛九夜對視一眼,兩人也都學着拓跋諶一樣直接抱起酒罈,痛快的喝了一大口。
“哈哈哈,痛快!”蕭煜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笑道,“難得王爺好興致,今日定然要跟王爺分出個勝負,不醉不歸!”
洛九夜也把自己的羽扇擱在一邊,吟道,“桃花山上桃花樹,桃花樹下桃花酥。桃花酥配桃花酒,酒不醉人桃花醉。”
“老九,就你酸哄哄的,不就是給大儒當了幾年關門弟子,這經世之才我是沒瞧見,就瞧見你越發的風流不羈,連喝個酒都還要吟詩。咱們客氣什麼,就一個字,幹!”蕭煜揶揄笑道。
洛九夜沒好氣搖搖頭,“你啊,怎麼現在越發跟木老三那個莽夫一樣了。”
空氣頓時一靜,洛九夜和蕭煜同時望向四角桌空了的那一面,木奚,再也不會出現了。
當年的三六九,如今六九依舊,木三卻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五年前,他們四人一桌,王爺坐在主位,剩下他們三個搶着酒喝。木奚勇武,洛九夜文雅,蕭煜瀟灑,而王爺,偶爾也會淺笑。他們四人喝着酒,柯瑜必然站在旁邊笑吟吟端着幾盤精緻的糕點,間或撫琴助興。
可是現在,桃花醉依舊,石凳上卻空了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有那個猶如影子一樣站在拓跋諶身後的女子了。
三年前那一戰,對他們都是噩夢。
“不說了,喝酒。”洛九夜端起酒罈子,不再說話,咕嚕嚕灌酒。
日暮時分的時候,整個石桌上只放着一堆橫七豎八的酒罈子。拓跋諶的酒品非常好,他喝醉了從不撒潑,從不發瘋,只是安安靜靜伏在旁邊睡着。
洛九夜和蕭煜都喝的有點頭大了,但其實兩人控制着,沒有喝醉。他們今天都只是爲了陪拓跋諶而已。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風鈴聲聲,蕭煜看着睡着的拓跋諶,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世道,就不能對咱們王爺稍微好一點嗎?這麼多年了,終於出現一個王爺喜歡的女人,竟然還是仇人。”
“王爺會放下的,王爺從不會讓人失望。等酒醒了,王爺就跟以前一樣。就像三年前一樣。”洛九夜望着拓跋諶,抱着酒罈子,輕嘆了口氣。
蕭煜一腳踢在旁邊的酒罈子上,罵道,“去他孃的。老九,柯瑜剩下的部分找到了嗎?”
“沒有找到,應該是沒了。從現場看除了手臂其他都燒成灰了,至於那些灰,王爺那般問她,她也沒有給,肯定是銷燬了。”洛九夜搖頭,“老六,以後不要在王爺面前提起這個人。”
蕭煜皺着眉頭道,“真是可惜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柯瑜也沒得罪她,至於扒墳毀屍嗎?我看她不像這樣的人。不過這也說不準,亡國後裔這種人,我是無法理解的。他們幹出什麼事,在他們自己看來都正常。柯瑜死的時候王爺就夠自責了,現在還弄的死無全屍,而且還無法報仇,王爺心裡肯定不是個滋味。只不過王爺是絕對不可能表現出來的,咱們做屬下的也無法爲他分擔。”
“王爺會處理好的,因爲他是北宸王。”洛九夜輕聲,因爲他在的這個位置,從不允許他軟弱,不許他退縮,因爲他在的這個位置,需要他堅強,需要他撐下去。
因爲他是北宸王。
洛九夜話音剛落,已經熟睡的拓跋諶,突然聲音很小很小的喚了一聲,“楚媚。”
蕭煜和洛九夜對視一眼,苦笑道,“看,王爺就是這樣,什麼都不說,但是他從來沒有放下。三年前放不下,三年後,還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