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年蓮染家,在榆林村是一個鄉紳,家有良田千畝,衣食無憂。雖然比不上那些官宦人家風風光光,但也一家人其樂融融,安居樂業。
那時候的蓮染纔剛剛開始記事,只記得爹孃不願意他們入宮,把他和三個兄弟姐妹藏在家裡的地窖中。
那些人爲了逼迫爹孃交出人,喪心病狂的直接燒了房子,爹孃在大火裡被活活燒死。
躲在地窖的蓮染等人躲過一劫,但都被薰暈了,被花娘的人抓起來,帶回了宮。
直到入宮以後才知道原來是要被當做丹引,丹引是什麼,就是把活人放進丹爐裡活活煉化。
一個個無辜的小孩被扔進火爐,只爲了這些神算口中傳說可以長生不死的仙丹。
蓮染親眼看見自己的哥哥弟弟姐姐被放進丹爐,被活活煉死。結果當時出了一場意外,不知道那些煉丹的人放錯了什麼材料,整個丹爐炸了,丹房起火,而他們煉製的丹藥釋放出大量的毒氣。
蓮染和剩下還沒來得及被煉死的小孩就被毒氣薰昏,大火燒死了大部分還活着的小孩,其他一部分中毒而死,只有僥倖幾個人逃出來。
蓮染就是當初趁着大火逃生的人之一。但就算逃出來,他也被大火燒的毀容,又中了丹毒,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的樣貌被大火燒的猙獰醜陋,因爲身中丹毒而散發惡臭,過的比乞丐都不如,不管在哪裡,都會被百姓們視爲不詳,毒打驅逐。
蓮染根本沒辦法爲自己和家人報仇,甚至爲了能夠活下去,不得不躲到死海。
他陰差陽錯沒有淹死,也沒有迷失在迷霧裡,天可憐見,讓他跌跌撞撞闖進了幽冥島。在中原他又醜又臭,根本活不下去,只得在幽冥島苟延殘喘。
直到三年多前,楚媚和鍾離澈來了。
楚媚他們在死海這片海域選擇隱居的地方,最終選擇了幽冥島。而蓮染自己,誤打誤撞進了幽冥島,就一直沒出去過。
那個迷霧陣,他自己也走不出去。
當年在那場丹藥浩劫裡活下來的人,肯定還有不少孩子。但是蓮染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有自己幸運。
一定都躲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吧。後來蓮染回去過一次榆林村,多年戰亂,連自家房子的斷壁殘垣都沒有找到。
楚媚是第一個不嫌棄他醜陋也不嫌棄他渾身惡臭的人。
她治好了他,代價是他從此爲她賣命。
蓮染把自己的命給了她。從此他有了一個新名字,蓮染。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她賜給他的名字。
這麼好的名字,這麼好的容顏,給那個醜陋渾身惡臭被世人嫌棄的他。
從此他尊她爲主,視她如命。
當年楚媚願意救他,是因爲惻隱之心,還是因爲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蓮染不得而知。
但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他的一切,都是這個女人給予的。神算子已經死了,當年直接帶兵抓人的,就是眼前的花娘。
她還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
“你是其中的一個孩子?”花娘皺起眉頭。
爲了煉丹,爲了各種箴言,死的人不計其數。這些作爲丹引的孩子,花娘也不知道抓過多少。
她不記得蓮染,理所當然。因爲殺的人太多了,滿手血腥。
“死的人太多了,你不記得我不奇怪。不過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燒死我的父母,抓了我們兄弟四人,除了我以外全部被丹爐活活煉死。”蓮染冷冰冰盯着花娘,目光冰冷猶如看一個死人,“此仇此恨,殺你一萬次都不足夠。”
花娘知道,一個蓮染,再加上一個楚媚,都和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此時說再多都無用,他們故意用卦盤爲線索,甚至連洛九夜都只爲他們打掩護。那麼現在花娘得知,他們已經和拓跋諶合作了。
只可惜這樣重要的情報,她沒機會送給公子。
但如果她死在洛陽城,想必公子會對洛九夜,對冒出來的九幽鬼醫,引起警惕。
“我和你有仇,落在你手中,你殺我,我無話可說。”花娘對蓮染只一句交代了自己的生死,轉而望向楚媚,“但是楚媚,關於公子,我們還可以再談談。”
楚媚一直冷眼旁觀,聽見花娘的話脣邊勾起一抹譏諷,“八年前,爲了讓我心甘情願做棋子,假裝答應幫我救陷入火海的阿靖。結果根本沒找到阿靖,就隨便將一個年紀相近的小孩燒的面目全非告訴我是阿靖。用他牽制我,讓我爲他賣命。那個阿靖,雖然不是我親弟弟,但是他何其無辜,就只是因爲需要牽制我,就被你們毀了一生只能當一個活死人。等到最後,他拼死爲我報信,卻被陌鈺扔入蛇窟被萬蛇啃咬而死。”
“爲了遮掩鳳凰印記,在我身體裡種下天下第一毒,還拉了當時只是個無辜女孩的季蝶做擋箭牌,讓她吸入大量反噬的死氣,最終倒是因緣巧合的成爲毒體還成了我的敵人,但陌鈺的本意,只是想讓她做個替死鬼。他在爲我種下湮滅之蝶的時候,就已經拿到了菩提子。如果他沒找到菩提子,他怎麼也得擔心我這個不能死的凰女,被湮滅之蝶折磨至死,對吧。所以所謂的爲了找菩提子刀山火海苦尋三天,歷盡千辛,也不過演給我看的戲,讓我對他死心塌地,讓我覺得恩重如山的戲碼而已。可是我呢,一直記得他救阿靖和尋找菩提子的恩情,把他視爲我的恩人。”
“故意催眠我所有關於鳳凰印記的記憶,只教我幻術,是因爲他知道幻術剋制血煞,是我接近北宸王最好的辦法。只教我輕功,是怕我太容易死。任何危險的手段都不教,就是知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一定會和他反目成仇。”
“從頭到尾只把我當成一個生麒麟子的工具。費盡心機把我送進北宸王府,往我身邊安插青蓮,在我懷孕以後毫不留情將我擄走,逼得我們夫妻分離,讓我最愛的人把我當成仇人。我和拓跋諶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拜他所賜。我那個無辜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就消失,也拜他所賜。”
“爲了給我治湮滅之蝶,鍾離澈死了。趁我懷孕把我擄走,我的孩子沒了。一個麒麟子,讓我和我丈夫陌路成仇。我曾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爲他拼命,爲他就算送死都不會皺一下眉頭。但這就是他給我的結果。你認爲,我還有何需要對他說。如果真要說,也只有,不死不休,雖死尤恨!”
楚媚聲音一句比一句冰冷,等到最後的時候,令人感覺不到一絲生的氣息。
花娘說道,“可是公子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公子,你當初就死了。”
“比起他加諸在我和這件事相關之人身上的傷害,我寧願他當初別救我,讓我死。他不是救我,而是爲了拿到一枚棋子。你大概還要告訴我,他從不給我安排必死的任務。那是因爲凰女不能死,僅此而已。你以爲我會因此感謝他?”楚媚秋水般的眼眸裡寒光冷冽。
“可是公子對你,還是有一份感情存在。”花娘望向楚媚,急切說道,“都是神算子那個傢伙逼的,你知道,楚媚你見過的,他在國師墳前哭的歇斯底里,你見過的。他真的不是爲了自己的野心,只是責任,是他的責任。”
楚媚望着花娘,眼底的寒意沒有絲毫變化,“那又怎麼樣。這就是被他害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人,必須原諒他的理由?不死不休,雖死尤恨。我和他之間,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蓮染,花娘交給了你。別讓她死的太痛快這句話是陌鈺對阿靖說的,現在,我還給陌鈺。”楚媚扔下這句話,冷漠走出房門。
當年她看見陌鈺在墓碑前哭的讓她心疼,爲了不讓公子再那麼難過,她可以爲他做任何事情。
他這輩子就軟弱了那麼一次,剛好被她看見。
那時候,她曾說,我這一生就只爲公子一人,旁人的生死性命與我何干。公子若要爲天,諸皇當滅。
就是爲了他傾覆這個天下也毫不猶豫。
但此時此刻,她就是再次顛覆天下,也要殺了他,毫不手軟。
不死不休,雖死,尤恨。
房門在身後合攏,楚媚站在廊檐之下,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細雨朦朧。
三年佈局,一一折斷他的爪牙,她做到了。剩下的,就等拓跋諶攻下東羲,她再送陌鈺上路。
可是此刻站在屋檐下,望着庭院裡淅淅瀝瀝的春雨,沒有一點快感。
鍾離澈,我們曾經無數次推演的佈局,現在終於一一實現了。可是我在想,如果能夠讓你活過來,讓阿靖活過來,讓我的孩子活過來,我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孃親!”
一個清脆而稚嫩的聲音在廊檐轉口響起,楚媚循聲望去,便見一聲墨衣的拓跋諶從院落裡走進來。莫邪坐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摟着他的脖頸,爺倆狹長眼中那深邃而魅惑的光芒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一樣。
“孃親,吃冰糖葫蘆!”莫邪將手中的冰糖葫蘆遞給楚媚,笑的眉眼彎彎,“大哥哥給我買了好多好多,給孃親留了一串。孃親吃嘛,很甜很甜。”
楚媚接過冰糖葫蘆,眼底閃過一絲由衷的暖意,忍不住叮囑道,“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糖,會蛀牙。”
那些佈局報仇,步步爲營,一切都比不過剛纔看見他們走進來一瞬間,打從心底生出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