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謝師宴,太后、皇后雖齊齊出席,但席上,雙後卻不似往年那般將注意力都放在各位閨秀上,替宗室裡那些未婚少年相看夫人,反而憂心忡忡的談起當今形勢。
“臣妾聽皇上提起,說東胡原已呈頹敗之勢,卻在迎回阿古木郎後士氣大受鼓舞,越戰越勇,最後不但扭轉劣勢,竟還隱隱有勝我大曆之勢!” 皇后神色凝重的嘆了口氣,一副憂國憂民之態:“如今渭城已失,百姓遭殃、生靈塗炭。”
吉達雖一路被六皇子帶人追殺,卻依舊將小王子阿古木郎平安護送回東胡,無愧他東胡第一勇士之稱。
太后手裡轉着一串佛珠,面上隱現怒容:“都是質子府那羣蠢貨辦事不利,連個幼童都看守不住,我大曆要他們何用?”
“母后所言極是,阿古木郎若是沒逃回東胡,汗王后繼無人,自是不敢如此肆無忌憚。”
隨侍一旁的青蓮夫人見太后、皇后面色俱不大好,忙笑着進言緩和氣氛:“兩位娘娘不必太過憂心,東胡人不過是強弩之末,睿王英勇善戰,定能反敗爲勝”
韓夫人聞言朝她感激一笑,她隨侍在雙後身旁,一直都如履薄冰、不敢輕易開口———此刻領兵同東胡人交戰的是她的姐夫展靖嶽,大曆失了一城,她有些擔心今上會治罪展靖嶽,更擔心雙後會遷怒於她。
唉,都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東胡人鬧的!
上首坐的那些人憂心忡忡的談論國事,卻絲毫不影響下面坐的把些小姑娘們。她們早已三三兩兩的湊到一塊,咬着耳朵說悄悄話。
孫妙雪雖看似面帶微笑的同人交談。實則一直悄悄注意太后、皇后那邊的動靜,聽得她們之間的對話。眸光微閃,內心又飛快的算計起來……她興許可以藉着此事將孫妙曦一軍!
太后、皇后可不比流芳閣那幾位先生,她們可是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的上位者。
若是她能借着兩國交戰這股東風,狠狠的將孫妙曦一軍,極有可能讓孫妙曦從此萬劫不復、再無翻身之地!
不,只要挑起雙後對孫妙曦的偏見,孫妙曦回話時一個不仔細,甚至還可能掉腦袋!
孫妙雪輸了第一場比試、無緣自主點夫,生生沒了那唯一的一線生機。如何不將孫妙曦恨之入骨?
她恨不得孫妙曦即刻就死在她眼前!
不對,即便孫妙曦死在她面前,她也還要上去狠狠踩上兩腳才能泄恨!
這時,身姿妙曼的宮女們魚貫而入,又在衆人面前的長案上添了幾道菜。
孫妙雪見其中正好有一道西湖醋魚,心裡頓生一計,用銀筷虛指那道菜,笑着稱讚坐在身旁的孫妙曦:“三妹妹,那日之事後。我每每一看到魚,就會想到魚鉤,繼而聯想到你的聰明才智———你當日在那種境地,還能想到用一串佛珠救下東胡小王子。真是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孫妙雪稱讚孫妙曦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足以讓上首那兩位聽清楚。
皇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皺眉出聲詢問:“孫二孃。你說孫三娘救過東胡小王子?”
孫妙雪被皇后垂詢,立刻畢恭畢敬的起身站好。用略顯天真無邪,卻與有榮焉的語氣回話:“回稟皇后娘娘。正是如此。”
皇后黛眉越蹙越緊,有些不喜孫妙雪不知輕重,竟當衆提及小王子之事。
她只側目掃了身旁立着的女官一眼,那女官便知趣退下,很快就有人尋了些由頭,將席上那些不知情的閨秀請了出去。
“你且仔細說說。”皇后再次開口,語氣淡淡的,目光卻緩緩掃過孫妙曦。
孫妙雪盼的便是這句話,立刻繪聲繪色的把當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重點描述了小王子當時如何危在旦夕,孫妙曦又是如何憑藉聰明才智,以出人意料之法救小王子脫險。
孫妙雪說完不忘展現友愛姐妹之心,替孫妙曦揚名背書、博取賢名,故作天真無邪的問道:“皇后娘娘,臣女說舍妹聰明過人,沒說錯吧?”
宴請的偏殿一時陷入沉默之中,先前的熱鬧瞬間不復,只剩下落針可聞的寂靜。
“好一個聰明過人的大家閨秀!” 片刻後,皇后開口打破沉默,聲音冷冷的,深沉如水的目光落在孫妙曦身上。
孫妙雪聽得皇后這話明顯另有所指,嘴角微微上揚,展露出一個無聲的笑容———很好,把這件事捅出來後,皇后看向孫妙曦的目光果然多了幾分不悅,就連未出聲的太后也微微有些面色不虞。
她的第一個目的算是順利達成了。
她還有第二個目的……
孫妙雪悄悄用眼角餘光看向坐在皇后下首的薛荔雪,果見她臉上的笑容不復,神色陰沉不定,陰狠毒辣的目光似離弦利箭,直直射向孫妙曦。
薛荔雪一向睚眥必報,孫妙曦當初沒有把放生的最後一個名額給她,讓她一直記恨至今。
如今有機會報仇,她自然不會錯過,很快如孫妙雪預料那般出聲,當衆補上一刀:“哼!通敵賣國的無恥之徒也敢邀功求贊?!”
皇后輕聲訓道:“雪兒,‘通敵賣國’這四個字可不敢胡亂說。”
“雪兒沒有胡說,”蘇荔雪恨恨的拿眼剮孫妙曦,竟把錯全都推到孫妙曦身上:“當初若不是孫三主動叫東胡人挾持我們當人質,我們也不會被他們從靈鶴山莊帶走,一路上吃盡苦頭!”
薛荔雪說這話可就有些恩將仇報了……
孫妙萱忍不住替姐姐叫屈:“當時形勢危急,我三姐姐若是不用那緩兵之計,我們怕是早就和那幾位公子一般。早早的就入土爲安了!”
“這倒未必,當時我們還在靈鶴山莊裡。”孫妙雪裝出一副沒心沒肺、就事論事的樣子,接話道:“如若當時我們想別的辦法拖延。待山莊裡的人覺察到不對,我們就一定能夠獲救,說不定連小王子都能截下。”
她說完“啊”了一聲猛地捂住嘴,一臉懊惱的解釋道:“我只是就事論事,不是想說三妹妹通敵賣國———我的妹妹我最是清楚,她絕不會做出那種背叛國家親人的事來!”最後一句話說得義憤填膺,極其護短,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爲她對孫妙曦這個妹妹袒護有加。
孫妙雪一插話,薛荔雪這才記起一事———當時東胡人的首領似乎對孫妙曦另眼相待。甚至還特意折回去救孫妙曦脫困。
她立刻說道:“孫三若是不曾和東胡人勾結,那個東胡頭子爲何對她另眼相待?不但答應放她走,還同意讓她再帶走三個人,甚至最終還單槍匹馬的折回去救她!”
裴箏箏早看不慣孫妙雪和薛荔雪聯手誣陷孫妙曦,見孫妙萱一時答不上來,立刻出聲幫腔:“那是因爲吉達有言在先,答應只要阿曦救下小王子,就放四個人走!”
“有言在先?”
薛荔雪冷笑了一聲,咄咄相逼道:“哼!東胡人一貫卑鄙無恥、狡詐得很。爲何獨獨對孫三言出必行?”
“那是因爲吉達是個大丈夫、真英雄!”裴箏箏一直都很是欽佩吉達,哪容得薛荔雪污衊他是卑鄙小人?
“真英雄?真英雄會挾持柔弱的女流之輩?”薛荔雪見裴箏箏一直維護孫妙曦,看她也有些不爽,故意拿眼上下打量裴箏箏:“裴箏箏。你究竟是不是我大曆子民?竟口口聲聲的稱讚敵方將領?莫不是你也同孫三一樣通敵賣國?”
“薛荔雪你含血噴人!”
裴箏箏性子火爆,哪容得薛荔雪這般污衊她?
她若是通敵賣國,那她身爲濟州總兵的父親豈能獨善其身?
事關家族聲譽。裴箏箏也顧不上眼下是在太后、皇后跟前,氣得不管不顧的同薛荔雪對嗆:“我看你是怨恨阿曦當日不曾救你。纔會想方設法的誣陷阿曦!孰是孰非,明眼人心知肚明。我就不信當日被挾持的姐妹,個個都如你這般無恥,會對救命恩人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笑話!孫三何時對我有恩?你說我誣陷孫三?那好,那你讓她來說說看!”
薛荔雪見孫妙芸和孫妙雪早已冰釋前嫌,認爲她應該和孫妙雪是一條心的,隨手指了她來當公證人:“她當日可是被孫三所救,又是孫三的妹妹,自然不會偏幫我!”
孫妙雪倒是沒算到薛荔雪會讓孫妙芸站出來說公道話,不過這對她來說有利無害,因此她即刻悄悄的衝孫妙芸使眼色,示意她給孫妙曦致命一擊,讓裴箏箏等人無話可說。
孫妙芸被薛荔雪點名後,一時不知該如何抉擇,擡眼看了看孫妙雪,又看了看孫妙曦,最終目光落坐在太后身邊那位身形高挑、五官深邃的婦人身上,心思飛快轉動起來……
當日孫妙雪要害孫妙曦,她主動告知孫妙曦,且還將孫妙雪準備靠舞畫撥得頭籌一事告知孫妙曦,這兩樣加起來,她也算是還了孫妙曦當日救她之情。
更何況當日孫妙曦雖選了她,但她們還未動身就遇上了賊匪,東胡人放不放她們走其實已然沒有差別。
嚴格說起來,她並未因孫妙曦而獲得生機,但她卻還是還了孫妙曦一份人情。
孫妙芸覺得她既然已經不欠孫妙曦人情,此刻大可不必再站在孫妙曦那一邊。
她也沒想過要幫孫妙雪,此時此刻,她想幫的只有她自己……
孫妙雪靠不住,孫妙曦同樣也靠不住,她想得到想要的東西,就只能依靠自己。
孫妙芸一顆心片刻間已百轉千回,目光最終再一次落在那位身形高挑、五官深邃的婦人身上……
那位婦人年約三十,出自東胡,身形比大曆女子高挑健碩,五官深邃如同刀刻,比大曆女子多了幾分英氣,少了幾分柔美。
這樣的女子,本該做那種灑脫簡單的東胡裝扮,才能將自身的美烘托到極致。
她卻偏偏要學大曆女子,梳高髻、墜佩環,穿小襖、系長裙,怎麼看都顯得滑稽怪異。
那婦人和自身完全不搭配的裝扮,以及格格不入的言行舉止,讓孫妙芸最終下定決心,做出決定……
她緩緩開口,答案聽起來模棱兩可:“當時確實是三姐姐提議,對方纔把我們帶離靈鶴山莊,但我所知的也僅此而已,之後發生的事,具體如何和我並不知曉,因爲三姐姐當時和他們說的是東胡話,我聽不懂東胡話,不能妄下斷論。”
孫妙芸的話讓孫妙雪雙眼一亮———沒錯!孫妙曦會說東胡話,她居然忘記了這一點!
這可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啊!
孫妙雪立刻一臉疑惑的嘀咕道:“對哦,三妹妹當時的確是用東胡話和東胡人交談,可家裡並未請過先生教習東胡話啊,三妹妹怎會說得那般流利?”
孫妙雪看似因疑惑而自言自語,聲音大小卻正好讓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這番話看似尋常,實則暗暗點出孫妙曦東胡話會得蹊蹺,讓太后等人心生懷疑。
大曆人自來瞧不上野蠻落後的東胡人,對他們的歷史文化十分不屑,名門之家的小姐自然也不可能去學野蠻人的語言。
孫妙曦一未出閣的大家閨秀會說東胡話,的確是讓許多人感到意外和疑惑。
一直未曾開口的太后緩緩看向孫妙曦,用似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良久方纔沉聲問道:“你,會說東胡話?”
尋常人被太后這種久居高位,經歷過後宮傾軋爭鬥洗禮的老人審視,多少都會生出畏懼之心,不敢同太后深沉銳利的目光對撞,膽小一些的人怕是會嚇得直接跪地不起。
孫妙曦卻不曾膽怯,她毫無畏懼的仰頭,用沉着坦蕩的目光迎上太后審視的目光,態度不亢不卑的爲自己辯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不覺得學習敵方的東西有何不妥。”
“好一個‘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低沉醇厚的男聲伴隨着擊掌聲突然響起,緊隨其後的是太監那奸細悠長的唱喝聲……
“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