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切言

聖上目色深沉,正聲問道:“你覺得汝陽公主如何?”

石曜昆怔了怔,方道:“公主行止端方,柔嘉知禮,是國朝邦媛的典範。”

聖上微斂目,冷笑道:“你是這麼想的?”

他垂首答道:“是。”

聖上的嗓音如臘月銀霜,不帶一絲溫度:“你同公主很熟?你又從何作出這一判斷?”

石曜昆猶感寒意附着在自己的膚體上,又悉數被吸入體內,蔓延游去。他保持鎮定道:“臣雖與公主不熟悉,但公主曾來過畫坊,觀看坊內畫師作畫。公主聰穎,能夠領悟畫中旨趣,並就此闡述自己的見解。公主尊重坊內畫師,不僅待他們友善,時常讓侍者賞賜,還會與畫師交談,耐心聽取他們的想法,從不會蔑視他們。臣有幸與公主談過幾回,才確認公主是國朝中難得有的品性高潔的女子。 臣的愚判是根據臣親眼所見得來的,還望聖上見諒。”

聖上的身影半遮於紫檀桌案後,氣度威嚴清冷,言:“是公主主動同你攀談還是你有意巴結?”

石曜昆愕然擡首,言辭中流露出幾分怒氣:“聖上這是何意?是說臣有心巴結汝陽公主?”

聖上不言,僅睨望着他。

石曜昆道:“聖上,臣雖貧寒,地位卑下,但也斷然不學那些趨炎附勢、曲意逢迎的蠅營之輩,憑靠諂媚來獲取名利地位。況且,受到公主賞識,已令臣欣喜至極,臣不會做那樣的事破壞公主對臣的信任。”

聖上依舊不說話,面色略微舒緩,道:“朕聽人說,公主之前頻去畫坊,每次都會看你作畫,並且同你攀談。這不是事實?”

他凝眸道:“是。”

聖上一哂,道:“難道這不是你蓄意引誘的結果?你還有何要分辯的?”

石曜昆默作了片刻,遂開口道:“公主只是喜歡臣的畫,並非是臣蓄意引誘。臣和禁中的人一樣,崇敬公主。”

聖上卻道:“姑且認爲你說的是實話。可是公主呢?公主對你又是何種情感?你可想過?”

石曜昆緘默。他是想過的,但他不敢往深去想。那終歸是癡妄。

見他沉頓下來,聖上道:“不管怎樣,這類事情是決不能在宮中發生的,更不能發生在國朝公主身上。先前的事朕不會再追究,朕賜你金銀、屋宅,即日離宮,你可能辦得到?”他卻跪在地板上,朗聲道:“臣辦不到。”

聖上問:“爲何?”

石曜昆道:“臣極愛畫,蒙受待詔引薦之恩,希望繼續留在畫坊內作畫。”

聖上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畫坊少了你一位畫生,禁中便會缺畫?你想繼續留在宮中,到底是爲了報答待詔恩情,還是爲了其他。”

聖上未點破,目光鎖定桌上陳放的畫像,畫中人眉宇開闊,神色冷淡。旁人僅需窺的一眼,便可分斷出畫中人乃爲矜貴華胄。

聖上沉聲道:“朕許你一天時間考慮,明天午時再把你的決定告訴朕。”

石曜昆道:“謝聖上。”

聖上補言:“你暫且不要回畫坊,朕會命人帶你去林園,你在那裡邊考慮邊爲朕作幅畫。”

他詢問:“聖上想要臣作何畫?”

聖上道:“只將你當下心裡所裝的東西畫下來。”

靈遠認真聆聽石曜昆講話,忽得見他面色一凝,對着她所在的方向拱手。她下意識轉身,看到立於小閣入口處的爹爹。

聖上淡淡掃望了他們一眼。

靈運的臉龐克制不住的變紅了,只覺周身熱氣環繞。聖上經過靈運身側 走至長案前,看着放在案上的畫像,頭也不擡道:“這便是你畫的畫?”

“是。”石曜昆堅定地點頭。

聖上冷靜道:“你已經做好了決定?”

石曜昆再一點首。

靈運抓住聖上常服的衣袖,央求道:“爹爹,不關他的事,全是女兒的錯。爹爹不要處罰他。”

聖上拍了下女兒的手以示安慰,“你放心好了,爹爹不會處罰他。“說罷,他側首對石曜昆道:“你先回去吧。”

石曜昆望了眼靈運,遂拱手離去。

靈運以依依目光相送。聖上把女兒的意態皆納入眼底,片時,方道:“和我回纈英殿。”

瞧見聖上和靈運同從園內出來,雲束與陳恩遠跟在他們父女身後,往纈英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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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後,聖上把這些事告訴岑皇后,岑皇后驚詫不已,看到一側低首女兒的羞顏,轉首責問聖上:“你是不是故意瞞着我?怎麼拖到現在才告訴我?”

聖上笑道:“這一切都是我的計策。若提前告知你,計策便不成了。”

岑皇后瞪視他,道:“你便爲了你那不成計策的計策,存心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瞞着我。你既已經瞞到現在,何必跑來告訴我?”

聖上慰藉道:“好吧,是我的錯。下次再不會了。”

岑皇后佯嗔道:“本就是你的錯。你還想有下次了?如果再有一次,你便不要進纈英殿了。”

岑皇后只顧嗔怪聖上,反把靈運晾在一邊。待察覺後,方走至女兒面前,手搭在她肩頭上,關切地詢問:“你告訴娘娘,你爲何會看上那名畫師?”

靈運臉上的紅暈似天邊映現的紅霞,鮮豔瑰麗。此刻,她僅作垂首狀,羞將雙手纏。

岑皇后見狀,知道女兒家大了,臉皮卻薄了,難將心底的愛慕宣之於口,遂鼓勵道:“沒有什麼好害羞的,這裡也沒有生人。你只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爹爹和娘娘才能爲你做主。”

靈運依舊羞澀不肯言。

岑皇后轉首問聖上:“這個石曜昆生的什麼模樣?”

聖上道:“形容端毅,氣宇超逸。”

岑皇后又問:“他的品行怎麼樣?”

聖上道:“我與他交談過,倒覺得那人雖耿直些,品行卻不差。”

岑皇后仍然不放心,言道:“改日我需親自見見他纔好。”

靈運突然開口道:“爹爹,娘娘,石曜昆……真是個很好的人。”

岑皇后問:“哪裡好?”

WWW⊙ тTk ān⊙ ¢ 〇 靈運直道:“他不僅生得好,有學識,畫畫水平也是一流的,是國朝的才俊。”

聖上嗤鼻道:“這便是好?偌大的國朝之中,這樣的人多如牛毛。”

靈運對聖上的口吻很是不滿,道:“爹爹,你爲何總是對他有這麼大的惡意?”

聖上啞口。 岑皇后朝他瞥去,眼中笑意迅速閃過。

靈運眸光炯炯,繼言:“雖然國朝也有其他才俊,但沒有一個能像他一樣打動我。爹爹,娘娘,你們知道我喜歡畫,尤其是山水畫。爲此,我常去宮中畫坊看畫師作畫。這才知,近些年京都的軒裳華胄,名門顯貴偏好精巧抒情的山水畫。宮廷內的畫師爲了迎合他們的喜好,鮮少繪製大山大水式的畫作,而是將視野聚焦在局部, 力求奇譎錯落的局部特寫。這一作畫技巧傳至宮外,引得衆多民間畫師競相效仿。一時間,這種類似特寫式的作畫方法在國朝畫壇中備受推崇,甚至出現“非局部水畫不納”的現象。原先流行的三家山水的畫風被棄用,其他類型的作畫方式被排擠,使畫作風格趨向單一凝滯。石曜昆已然洞察了只習特寫式畫法的弊端。因而他並不像畫坊中的人爲了儘快遷升,只對着花鳥、樓閣、殿脊作畫,而是細摩郭氏、徐氏等不同派別畫師的作品,博採之長,觀時之變,做到胸有左壑。他秉持‘咫尺天涯’的山水畫法,追求情畫結合,形神具備。所以他筆下的山林泉巖各不相同,皆是由他心境變化所致。師古不泥,該是一個畫師應具有的可貴品質。”

岑皇后看着女兒煞有光彩的眼眸,道:“畫品不等同人品。關鍵在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靈運忙不迭道:“他的人品也很好,溫柔體貼,親和知禮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最後一個“禮”似是蚊蟲的嗡聲

岑皇后道:“靈運,別怪娘娘潑你冷水。只因你是公主,他纔會如你所見的那樣。如果你沒有公主這層身份,他便不一定待你那般了。”

靈運搖首,正容道:“娘娘,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爹爹,你別急着反駁我,先聽女兒說。”

她看見聖上輕啓嘴脣,似是要開口的樣子,遂提前截住。聖上的嘴脣抖動了一下,便將即刻傾宣於口的話又吞嚥回去。

靈運面色恬淡,笑意淺淺,道:“我知道在你們心裡,女兒依舊是那個天真單純,愛玩鬧的小孩子,彷彿永遠也長不大,更不會有知人心識世事的能力,只能在父母的羽翼蔽護下生活。可是,我習得的文辭義理,我在禁中的所見所得,都在促使我走向成熟。我已經慢慢構建起一套適用於自己,評判外界的原則。我見得越多,懂的越多,便愈發明白萬物的轉變和這座宮牆內每個人的渺小,方知曉真心難求。我曾在花朝日對着月亮祈求,希望今生能夠有幸碰到那顆屬於我的真心。如果碰不到,便讓我終世不與父母分離,平淡度過此生。”

靈運臉上的笑意推漾至眼底,宛若一朵舒展的花,“月神聽到了我的祈願,讓我一步一步找到了那顆真心。我第一次見他,是前年,畫坊新招進一批畫工,他也在其內。待詔令新來的畫工對着中庭秋景作畫。別人只作檐角風鈴、池邊芳草、晴空飛燕,唯有他一人,對着煦日流雲,揮翰成風,筆墨淋漓地繪出一幅《溪山眠花圖》。其餘畫工見了,皆小聲交語。待詔卻大加讚賞,言及要把此畫上呈給聖上,還鼓勵在場畫生學習他的畫風。一個畫生咕噥,向他學什麼?這種畫法早就過時了。石曜昆聽見他的話,並未動怒,只是銜笑舒臂。作畫結束,我向畫坊待詔要來他的畫,帶回殿細品,半日才領略他畫中的意趣。我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欽佩。次日趁着還畫的機會,讓待詔向我引見他。我問他,他昨日所畫的《溪山眠花圖》可是採用范寬‘高遠’山水畫法。他說是。我又問如今國朝盛行特寫山水畫,他爲何使用別人不用的技法。他道,別人雖不用,這種畫法仍舊存在,便有作畫的價值。我便令他再用那一方法爲我作幅畫。幾日後,我去畫坊取畫。看過他的畫,十分滿意,打算賞賜他。他卻擺手,只道我能賞識他的畫,他已然很高興,無須再多給賞賜。況且,宮廷畫師本就是爲宮中的人畫畫的。經過這幾次短暫的接觸,我便能確定他是一個疏狂落拓,極愛畫的人。我來畫坊愈勤,每次都會看他作畫,漸與他熟悉。方覺他和我是同道中人。他作新畫請我觀摩,我很快便知曉他畫裡傳達的旨趣;我心裡清楚卻講不出來的話,他只需覷一眼,便可將我心裡所想用簡略的言語表達出來。在對畫作的鑑賞上了,我和他就有着這種奇怪的默契。漸漸地,這一默契從畫藝擴展到其他地方。比如,我們同坐在亭中不說話,也能察覺彼此的情緒變化。我有詞窮的時候,他亦能知曉我的意思。他不會因爲我公主的身份而奉承我,也不會因爲它而貶低自己,就似如巖巖孤鬆,皎皎明月,高潔傲岸卻不孤賞自賞。我們會有許多話題可以聊,在談話中,總會不自覺地把各自的身份拋在一邊,只是兩個攀談熱切的朋友。他同我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感悟,我也對他說些發生過的新奇的事。我們皆在言者和聽者的身份間轉換,但並不感到疲倦,相反我們很享受這一過程。如果我說的故事他聽過,他也會耐心的傾聽;如果我的事情他恰好不知道,他並不會此羞恥,反倒會主動弄明白。 爹爹,娘娘,你們可曾有過這種感覺,一個人的一言一行盡牽動着你的心,一想到明天能見到他,無趣的生活便有了希望。見到他前的那個夜晚,比別時的夜晚都漫長。”

這是靈運及笄以來第一次對他們敞開心扉,吐露深藏在心底的秘語,令他們格外驚異。聖上和岑皇后扭頭,對視了一眼,勾起了他們共同的情愫與回憶。

幾日後,岑皇后讓石曜昆送幾幅他自己畫的畫到纈英殿來。十月底,聖上召石曜昆入極寧殿。

冬月初二,聖上下諭旨,昭告朝野許畫坊畫學生石曜昆尚汝陽公主,待滿公主十八歲出降。這一未曾與升朝官商榷便宣佈的旨意引得朝堂內外談論不休。

太后爲這樁事派人請帝后先後來福康宮。見他們都是一副堅決,不予讓步的神情,方重重嘆道:“這件事招致的禍患早晚會落回到你們身上。”

帝后和太后不睦,未將她的反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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