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便是如此的荒唐,那位被那山越將領一槍挑下馬來,又被數人圍住砍“死”了的兄弟沒死,可一直未參與戰鬥的閔大公子閔欣身上卻是插了幾箭,而且其中一箭恰好從後心射入,又從前胸穿出,此時已經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只是這閔公子死後雙眼都還大睜着,似是至死都不相信自己躲在大後方竟然還會死的不明不白。實則也是如此,他便是到死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躲得好好的,可車頂先是突然坍塌下來將他砸的稀裡糊塗不能動彈,隨後更是連人帶車一起飛了起來。
飛也就飛了,可爲什麼那車廂還要在天上打滾子,他措不及防下竟是抓之不住,從車廂裡摔了下來。更恰好的是,便有幾支箭適時射來,將他射了個對穿。
他便是到死也不瞑目!
至於那位南京府的巡捕,倒是沒死,但也離死不遠,全身上下身中十幾刀,好在這人運氣極好,竟然無有一刀致命的,因此便堅挺到了現在。只是若不及時救治,怕是光失血也足夠他死上個兩三次了。
譚縱卻是沒心思去想爲什麼這位閔公子會死的這麼憋屈,他只是帶着一臉的沉痛表情道:“既然如此,那便也將他屍首收好了,畢竟也是與大夥一同協力戰鬥過的兄弟。”
對於譚縱的睜眼說瞎話,嚴謹卻是無可無不可。這事本來就不是他的職權範圍,究竟該怎麼個定性自然是譚縱說了算。
再者說了,這閔欣好歹是閔志富的公子,這會兒既然死了,那便也得給人安排一個體面些的死法。若是把事情真相傳出去,那可是有損失官府顏面的。
將嚴謹這些人留下繼續幫忙,福叔也還需給那些傷患上藥——多虧了陳揚這些個侍衛隨身都是帶着藥的,譚縱卻是極體貼的讓車伕將車小心地從上百具山越蠻子的屍體中尋了條好走路將車趕到了上風處。
戰場那兒死人太多,雖然還不至於有什麼屍臭的味道,但血腥味卻重,便是譚縱自己聞着都有些受不住了。
又在原地等了大半個小時,無錫縣終於有人過來,隨行的大夫便有四五位,怕是將整個無錫縣的大夫都請了過來,另外還有一些打下手的年輕人,應是這些大夫的學徒,加起來怕是有二十多人。隨後拉人的大車也有幾十輛,另外還有一些略有些眼熟的軍漢,應該是適才隨那謝飛一同趕去無錫的,這會兒也跟着一起過來了,應是護衛的。
其中一個四十來歲,額下長着三縷長鬚面相俊雅的中年人略問了問人,便直接向譚縱走了過來。
“敢問這位可是譚遊擊夢花大人?”吳行文躬身道:“小人吳行文,忝爲本府醫社社主。遵本縣縣尊口諭,攜本縣各位同行……”
譚縱卻是果斷打斷道:“客套話就不用再說了,先救人要緊。這些可都是我大順的大好男兒,別在戰場上活下來了,可卻因爲救治不及時而死在了此處,那你等可就罪莫大焉了。”
吳行文自是應道:“小人遵命。”說罷,卻是立即轉身從隨身的徒兒那接過藥箱,這才快步到譚縱身側,立即給譚縱把起脈來。
“慢着,你這是幹嘛?”譚縱卻是勉力掙開手,不虞道:“我讓你去救人,你在這給我把什麼脈。你若是想拍馬屁,便先去把那些與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們的傷勢處理了。只要你能保得住大夥的命,我便是給你拱手作揖都成。”
吳行文被譚縱這麼一說,卻是尷尬的很。他早從林青雲處得知這位年歲不過二十許的年輕人乃是江南地界上新來的監察府遊擊,端的是位高權重了。這時候見着譚縱體弱氣虛,雙臂浮腫,眼中無神,便想着給譚縱先診治一番,也好趁機博個印象,也好爲日後結個善緣。
誰想馬屁沒拍成,反而落了一身騷,眼前這位大人竟是當着人面落人臉面。若非這人位高權重、得罪不得,怕是這位在無錫縣乃至於蘇州府都素有醫名的吳行文便要拂袖而去。
即便如此,吳行文還是在心中暗暗給譚縱下了個評語,覺得譚縱年少輕狂。
只是這會兒,吳行文卻不能將心裡的想法表露在臉上,相反還得小心翼翼地掩埋在心底裡,面上卻是露出一副善意笑容道:“大人心繫大夥,那是大夥的福氣。只是大人身上同樣帶傷,而且傷勢頗重,若不及時醫治,怕是會留有後患。故此,我先救治大人也是應該。”
吳行文說這話時,卻是故意說重了病情,其意還是想讓譚縱記他的好而已。
似這般說話做事,吳行文已然是幹了一輩子了,見着病人了,特別是那些大富大貴的病人,更是習慣性的往重裡說。這樣一來,若是最終出了差錯,也不至於擔太多責任——畢竟吳行文有言在先;若是最終治好了,那就更能顯出他吳行文的能耐了。
實則這也不是吳行文一家如此,世間行醫者,大體上多是如此。也怪不得他吳行文危言聳聽。
只是吳行文卻是不知,這譚縱乃是在後世穿越來的,這些個傷究竟是個什麼症狀雖然不能說拿捏的十分準確,可判斷個八九不離十卻是足夠,對於這些醫生喜歡推諉、誇大的習慣他也是熟之又熟。何況他早已被福叔診斷過了,若是有個什麼問題,福叔這位大高手早就開口了,又何必等這位吳行文來說。
“放屁。”譚縱卻是顧不得給這吳行文留什麼顏面,斷然否決道:“我這傷不過是皮外傷,將養個數月也就好了,能有什麼大礙。我還是那句話,你若是有暇,不若先去將那些在戰場上拼殺的兄弟們救治好了,我譚縱便承你情,喚你一聲吳醫官。至於我這兒,譚某便先謝過吳大夫你的厚意了。”
譚縱這番話說的可是夠絕的了,這吳行文即便再如何厚顏無恥,這會兒也待不下去了。吳行文與譚縱行了禮,也不說話了,轉過身去時,卻已然是一臉鐵青之色,心中更是暗怒道:“端的是不知禮數的黃口小兒!”
見吳行文走了,強忍着痛的譚縱這才齜牙咧嘴的呻吟出聲:“嘶,這手痛的要人命啊。”
莫看他適才說吳行文時說的那般義正言辭,可實際上他卻是痛的快要喊娘了。只是他知道,這會兒正是救人的關鍵時刻,多一個大夫去救人,極有可能便能多救回一條人命。在後世過了幾十年日子的他,對於人命這等子不能用金錢衡量的東西,卻是極爲看重的。
“呀,譚亞元你既然這般痛,適才爲何不讓那位吳大夫給你診治一二。我便是在南京時也聽人說過,這蘇州府無錫縣有一位吳大夫,家中有一味祖傳的藥膏,醫治你身上這等子筋骨傷勢最是有效。只需抹上那藥膏,立時便能止痛,若是堅持個十天半個月,便能大好的。”
譚縱聽後卻是忍不住一陣愕然,這才明白這位吳行文怎麼會眼巴巴地湊上來,原來還真不是完全來拍馬屁的。只是人都被他說走了,這會兒再開口將人喚回來卻是不能了。故此,譚縱卻只得打腫臉充胖子,先假裝知道這位吳行文的本事,再把自己適才說的話大義凜然地再說了一遍,直將自己說的跟義薄雲天的關二哥一般。
只是譚縱卻不知道,他說的這番話,加上那副一邊痛,一邊卻又大義凜然地說着人命爲重的樣子落在車廂裡的兩個小女子眼裡,卻是十足十的信了。畢竟譚縱的確是不顧自己的傷勢,將那吳行文趕走去救人。
這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自然比什麼道聽途說要來的實在,因此更是容易讓兩個女子記在心裡頭。
又過了好一陣子,官道上總算是恢復了清靜,空中的血腥味也散的差不多了,那些經過救治的傷患也早早地就送回了無錫縣各自家中——韓家的下人自然有韓家人處理,只是林青雲卻也早早地就安排好了客棧,不須韓家人操心。便是那些山越人的屍首都一股腦的用大車拉走了,官道上的血跡也用地上的黃泥全數掩蓋了,若不是親身經歷過,怕是誰也想不到一兩個小時前這兒曾經有過一場五六百人的大戰。
到得最後,這官道上便只剩下韓家的馬車孤零零地停靠在路邊,周圍散落着八九匹駿馬,身上的毛髮都被幹涸的鮮血弄的凌亂不堪,絲毫顯不出北地良馬的氣勢來。
“大人,可能啓程了?”
勉力擡頭看了一眼身前這些身纏繃帶,神色同樣疲乏的侍衛,譚縱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感觸,雙眼不自覺地就落下淚來:“走吧,走吧,早些到無錫縣,大夥今夜也睡個安穩覺。”
譚縱卻不知,在他身後,一雙柔柔弱弱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頂着他。良久,眸子的主人轉回頭去,看着窗外慢慢劃過的景緻,暗暗吐出一口氣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