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立夏,老天爺也作美,清早醒來,微風和煦,弄珠一面服侍我起牀一面說:“今兒是個好天氣,昨兒陰了一天,奴婢好怕今兒會下雨。”
我也擔心這點,皇上聖旨已下,各方面都已經做好了聖駕出行的準備,便是下雹子也要去南郊的,若到時道路泥濘,大家都會很辛苦。
剛梳好頭髮,皇上便進來了,一身白色勁裝短靠,頭上也沒戴冠,只是以髮帶束髻,整個人顯得特清爽利落,英姿勃勃,我眼睛一亮,開心地問他:“你去練武了?”
“嗯”,他也笑得很歡暢:“好久沒練,身手都不靈活了,以後再不能偷懶了。”
我心疼地看着他,哪裡是偷懶?明明就是沒心情。就如他自己說的,爲了那個位子,整日這個搶那個奪的,處處兇險,說起來是皇帝和貴妃,其實每天過得擔驚受怕。像這樣早上起來練練武,然後一起乘車去郊外遊賞的悠閒日子,實在是難得,也難怪他開心成那樣。
用過早膳,攜手登上輦輿,這是在宮裡坐的,出承天門後,還要換上正式的法駕。
車駕啓動時,午門鐘鼓齊鳴。不陪祀的王公、百官,都穿着朝服齊聚於宮門外以恭候送駕。
從車窗看過去,發現導迎樂隊走在最前面,京畿三衛的統領穿着不同的服色在車駕左右隨行。沿途的道路上,每五步便有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立,有些地方甚至整條街道都設有紅色的布幛。
我忍不住好奇:“爲什麼這些地方要設布幛呢?禁止此地百姓觀看?”
皇上笑問:“你以爲是官府設的?”
我驚訝地反問:“難道不是?”
他搖着頭說:“當然不是!其實前朝有這樣的先例,天子去太廟祭祀,遠途道路全部用布幛圍起來。我朝自先帝手裡就廢止了這一條,朕更不會如此勞民傷財。像我們剛剛走過的那條街,叫太常街,周圍有仁泰坊,尚賢坊,是朝廷官員聚居地,也是京城地價最貴的地方,這布幛是他們集資弄起來了,表示對天子車駕的迎候和敬畏。”
原來如此。
因爲隨行人員太多,一路走得很緩慢,約摸一個時辰纔到了郊外。
遠遠的,看見農家的打麥場上立起了祭臺。這是皇上特意交代的,既然是勉勵農人,就不要去什麼廟什麼寺,直接在田間地頭上祭祀。
雖然是臨時找的場子,皇帝親祭的禮儀還是很隆重的,一應祭品齊備,禮官也大裝正服,峨冠廣袖,田野的風一吹,真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農人們哪裡見過這陣勢,早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出,就怕褻瀆了神靈,以後就不保佑他們了。
皇帝就位之後,纔開始進入實質的祭祀程序。
首先,禮官贊“迎神”,然後用奠帛、銅爵行初獻禮,接着還有亞獻禮和終獻禮,每一次獻禮,皇上都要以酒澆地,禮官在一旁喃喃禱告。
行完終獻禮後,要獻“福胙”,就是各種肉類,最後是“送神”和“送燎”。
一套繁瑣的程序下來,皇上已是滿頭是汗,江統領過來問:“皇上,要不要先用些點心休息一會?”
皇上朝我看了看說:“還是算了,太陽這麼大,露天坐久了怕貴妃受不了。”
明明頭頂有黃羅傘,根本沒露天啊,不過我也沒說什麼,由他領着去了田間。
對農田我不陌生,農活卻是徹底的外行,想來皇上也是,望着爲他準備的農具,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只是極短的時間,很快就拿起鐵鍬說:“且看朕爲你們剷出一個太平天下!”
圍觀的人大笑,隨即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他又拿起一個形似抓手的東西問:“這是耘耥用的吧?朕還是第一次見呢。”
馬上有官員上前解釋,說那是今年新出的農具,叫“耘手”,因爲有個長把,免得人老是彎腰導致腰痛。皇上便問是哪個能工巧匠造出來的,官員也是有備而來,立刻推出一個人。皇上不僅給了他厚賞,還勉勵他以後多動腦筋,造出更多輕巧靈便的農具造福於民。
末了,皇上脫下龍袍,挽起褲腳,拿着耘手下了田,說“要親自檢驗好不好用。”
於是又是一陣大笑,又是山呼萬歲,湊趣的京兆尹還找來幾個小姑娘唱起了歌謠:“太陽未出麻花亮,姑嫂二人去耘耥,秧苗好比抓抓癢,咯吱咯吱往上長。姑子心裡癢唆唆啊,紅霞一襯免梳妝,嫂子替你長長眼,包你找個好情郎。”
前面還在“耘耥”,後面卻找起情郎來,連正在田裡用耘手除草的皇上都忍俊不禁。
我的眼睛緊緊跟着皇上的動作,他是第一次下田,動作肯定有點笨拙,但無比地虔誠,無比的認真,彷彿在做一件多麼神聖的事情,我想不只是我,在場所有的人都被他感動了。
不知誰提了一句:“讓我們去幫皇上吧。”
於是站在打麥場和田埂上的人紛紛下田,不管是農人還是官員。
一時間,到處都是勞作的人們,好像只有我和一些隨行的女眷還站在岸上。
本來應該是很和諧美好的情景,不知爲什麼,我心裡漸漸涌起了不安,尤其是那句“讓我們去幫皇上吧”,讓我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如果是官員,他會說“讓微臣幫皇上吧”;如果是百姓,他會說“讓草民幫皇上吧。”沒有一個人會大喇喇地說“我們”,在皇上面前,這是很無禮的自謂。
越想越害怕,因爲這句話還可以從很邪惡的意義上去理解,“讓我們去……皇上吧。”
突來的恐懼讓我顧不得貴妃形象,跑到田埂邊喊道:“皇上,耘手還好用吧,你也該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