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皇上只稍微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走後,依蘭意興闌珊,沒多久也怏怏離去。
我長吁了一口氣,吩咐小蓮道:“把茶點裝一盒子,再把我放在牀頭的那本書拿着,我們去留春園坐坐。”
留春園就是太后寢宮春熙宮後面的園子。言爲心聲,太后的棲息之地,似乎總與“春”字脫不了干係。
最開始我這個古板無趣的女人總覺得這些名字有點礙眼,不適合一個未亡人居住,因爲給人以不甘寂寞、蠢蠢欲動之勢。後來才發現,是我自己思想狹隘,想歪了。
母后曾經在我鼓足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時這樣告訴我:“催人老的不是歲月,而是人心。一個人如果心老了,就真的老了。你想,如果我住在一個叫‘慈安’或‘壽寧’的地方,每天進進出出,擡頭看見那匾額就提醒自己老了,餘生唯一可做的事就是頤養天年,那我還有什麼鬥志?一個才三十幾歲的人就這樣過日子,是不是很可悲?如果宮名是‘春熙’,感覺就完全不同了,有一種春風拂面人正年少的激揚恣肆。”
不得不佩服母后很懂得人心,尤其懂得調動人心——別人的和自己的。所以她的成功絕不是偶然的,更不只是靠美色邀寵獲致,要說美,宮裡的女人哪個不美?環肥燕瘦,各有各的魅力。先皇在世時也從未專寵一人,母后能最終勝出,靠的是她的腦子。
但願,我能有她一半的智慧。
留春園一如既往地蓊鬱蔥蘢、花繁葉茂,讓人見之忘俗,只是才踏進去,就覺得氣氛有異。平時安安靜靜的庭園,今日多了好些四處晃動的太監。
我喊住一個問:“誰在這兒,是太后來遊園了嗎?”
他回道:“稟公主,是皇上在這兒。”
皇上?我擡起頭往小屋的方向看去,那人已經揹着手立在屋檐下,清朗的笑容中有着兩分孩子氣的得意。
既然來了,又見着了皇上,沒理由掉頭就走。何況,這屋子本是母后賜給我的,爲什麼反而是我讓?
我走到他跟前,還沒進去,就見小安子領着人從別處搬來木梯子,又有小太監從屋裡托出一張橫幅。小安子自己爬到梯上,小心翼翼地把橫幅貼上門楣,我擡頭一看,上面是三個隸體大字:知語軒。
“怎麼樣,我這幾個字寫得還行吧?”皇上笑眼彎彎地問我。
我斂衽道:“皇上的墨寶,豈止是‘還行’?哪天我要是得罪了母后,被她趕出宮去,別的都可以不要,只要把皇上這個橫幅揭下就行了,帶出去肯定賣很多錢的。”
“真的呀,何必那麼麻煩,我等會兒再多給你寫幾張就是了。”
“謝陛下,只是這‘知語’二字,作何解?”
“你猜。”
得了,都幾歲了,還跟我玩這“猜猜看”的戲碼,我笑着往裡走:“不管是什麼意思,只要是皇上御筆親提的都是好的。”
皇上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口裡則興奮地建議:“姐姐,我們把左邊那間當書房和臥室,中間的當棋室,右邊那間就當茶室好不好?我讓人在裡面放個茶爐,下雪的時候,我們在這裡賞雪,自己煮雪烹茶。等喝過茶,我吹笛子,你拉二胡,肯定別有一番意味。”
我回頭看了看他:“皇上,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這幾間屋子好像是太后賜給愚姐的呢,皇上就自顧自地佔爲己有了?”
他可一點兒也不慚愧:“姐姐也說這是太后賜給你的屋子啦,姐姐的,自然就是我的了,我不是別人,我是你弟弟。”
“哦,照這樣說起來,皇上的,也就是姐姐的?”那我可要賺死了。
他居然鄭重點頭:“是啊是啊,我的當然也是姐姐的。”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他的話,有時候只能當童言童語,或瘋言瘋語聽。
走到左邊的書房,桌上的硯臺裡還盛着滿滿的墨汁,泛着濃濃的桂花香。我湊過去聞了聞,發現香味真的是從墨汁裡出來的,不禁驚歎:“宮裡真講究,連墨汁都是香的,我以前用的可都是臭墨。”
小安子接口說:“公主,市面上也有香墨的,只是比臭墨貴一點。”
皇上的關注點卻是別的:“姐姐,寫兩個字給弟弟看看好不好?”
我回他:“姐姐的字很醜的,跟姐姐的人一樣醜。”
他誇張地叫了起來:“哇!如果字如其人的話,姐姐的字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
最後,沒磨過他的死纏活纏,我隨手寫下了幾個小楷:“留香待何時”。
他提筆續:“籬角黃昏雨”。
我再寫:“無言倚蓬窗”。
他再接:“憔悴損芳姿。”
我看着聯好的詞大笑:“原來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是婉約派的,這麼纏綿悱惻呢。”
他不依:“分明是你寫成那樣的,卻賴我,我不過依着你的思路奉和而已。”
我指着紙上他的筆跡說:“那是誰在看‘黃昏雨’?是誰‘損芳姿’?皇上的絕世姿容可千萬損不得,要是損了,會舉國同哭、萬豔同悲的。”
他嘀咕:“我又沒死,幹嘛‘舉國同哭’啊。”
我自知失言,懊悔無極,低下頭道:“對不起,我……”
他立刻笑着勸慰:“沒關係啦,從我出生起,就一直在生死線上打轉,那一年不死幾回?沒有人比我更接近死亡了,還怕你說?”
我神色慘然。相處越久,他的身體狀況越讓我揪心。所謂關心則亂,以前不知道世上有個這麼個弟弟還無所謂,現在親眼目睹他發病時孱弱無力的樣子,心裡總是很難過。
因爲憐惜,他的諸多要求,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會盡量滿足。包括給他做保姆,在牀前侍奉湯藥;包括“霸佔”我的屋子,讓我陪他作詩聯句吹拉彈唱。只是煮雪烹茶暫時還沒法做到,因爲沒下雪。
在他的殷殷期盼下,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我入宮將近兩個月後,京城終於下起了一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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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華帝:“姐姐,下雪了,瓦棉煮雪去。”
梵音公主:“母后說,以後不能隨便跟皇上出去了。”
舜華帝:“爲蝦米?”
梵音公主:“母后說,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皇帝是那麼好見的嗎?需要通行證!”
舜華帝:“那是蝦米東東?”
梵音公主:“粉紅票,瓦需要粉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