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家客棧,還是那間房,子孝倚窗悶坐,看我進去,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你終於捨得來了?我剛還在想,是不是這人一爬上高枝,就變得勢利刻薄,生怕別人沾了她的光,連六親都不認了。”
忽略他話中的鄙夷與不忿,我儘量好聲好氣地問:“你吃飯了沒有?”
“我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飯。”
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劉嬤嬤交代:“叫掌櫃的炒幾個菜上來,辣可以,但不要麻,還有,不要放蔥。”
劉嬤嬤答應着去了,再看子孝時,眼中除氣憤外,竟然還有隱隱的淚光。
我也一陣感傷,三年的婚姻生活,少年夫妻,也曾有過非常恩愛的日子,到如今只剩下唏噓。
“難爲你還記得我是不吃蔥的。”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我勉強笑道:“我又沒到七老八十,還沒那麼健忘。”
“不健忘嗎?連我都快忘了,要不是我來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我坐在他對面,很肯定地告訴他:“當然不會回去!那裡又不是我的家,你又不是我丈夫,請問我還有什麼理由回去?你說得我好像背夫私逃一樣,我可是拿着休書從你家大門走的。”
他眼神一黯,但很快就轉成色厲內荏的責問:“那份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比誰都清楚,根本就是你們的人逼我籤的,跟屈打成招一樣。你現在口口聲聲否認我是你丈夫,就不覺得虧心?”
我再忍耐也是有限度地。當下光火道:“你停妻再娶地時候。就不覺得虧心?你和你娘拿我當白癡耍弄。哄我說納妾。結果完全照娶妻地禮數。如果不是母后及時派人去接我。現在我在你家裡還有立足之地嗎?你和你地新老婆每天恩愛纏綿。孩子也快生了。虧你還好意思說想我。記得以前你娘還說。原本可以把我掃地出門地。只因爲看我可憐才繼續收留我。我不要你們可憐。自己走了也不行嗎?”
“我不信娘會說出這樣地話”。他大搖其頭。
“你地意思是我在有意中傷咯?”我冷笑。
“我沒這個意思。音音。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真地很難過!看到你用那麼冷漠甚至敵對地眼神看我。我心裡像刀割一樣。我來找你。不爲名不爲利。只爲了你這個人。我是真地愛你。這一點相信你也清楚。以前在家裡地時候。我對你不好嗎?”
我嘆了一口氣道:“如果沒有後來地停妻再娶之事。我會認爲你是愛我地。”
他用手敲着桌子強調:“那是納妾。不是停妻再娶。你懂停妻再娶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把你趕回孃家去。再娶一個回家當少奶奶。我家對外一直都說納妾地。至於禮儀。是我娘說。新娘子將來要爲張家開枝散葉地。不能太委屈了她。將來地孩子面上也好看一些。”
我不禁失笑:“你跟你娘純粹一個腔調,你娘把這當天大的恩德,你也是。但對我來說。與其這樣,還不如趕我走,免得天天在那裡受閒氣。我年紀也不大,休掉了還可以再嫁,興許這輩子還有一點指望呢。”
他又露出那種難以置信再加上痛心疾首的表情;“天,原來你打着再嫁的主意,是不是你娘教你這樣的?聽說太后私生活混亂,跟小叔子不清不白,你本來好好的女子。怎麼學得這樣不知廉恥了。”
其實我根本無意再嫁,只不過受不了他一副“你不會生孩子我們都沒趕你走”的恩人嘴臉,故意說出來嘔他地。想不到他竟然污衊太后,這一氣非同小可,拍案怒斥道:“不准你侮辱我娘!她的私生活是我親眼所見的,你娘有多幹淨,她就有多幹淨!那些難聽地話不過是別有用心的人有意捏造,她一個婦道人家,在朝廷上呼風喚雨。自然有人看不慣。又沒能耐拉下她,就造謠中傷。我告訴你。要不是看在三年夫妻的情分上,這次我絕不原諒你!下次,你要是再敢說出任何侮辱我孃的話,只要有一句,你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扔出去?”
“信,你是公主嘛,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仗勢欺人。”
“對,我就學會了仗勢欺人,怎麼樣?就你可以欺負我,我就不可以?”
“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
“少跟我裝蒜!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你沒有嗎?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才嫁了三年,剛滿十七歲,你就以我不育爲由納妾。名爲納妾,實爲娶妻,你不就欺負我是孤女,孃家沒人替我撐腰?若我孃家有點勢力,你敢這樣嗎?”
子孝搖着頭說:“就這點事,你到底要講多少遍啊,當初我問你同不同意,你不只沒意見,還幫我佈置新房呢,我不納妾反倒對不住你的殷勤了,現在又這樣記恨,你就不能誠實點?最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了。”
我恨不得把手裡地茶杯朝他的臉砸過去,不知道爲什麼,在下人面前我可以很寬容,甚至以好脾氣著稱。唯獨跟離異後的前夫打交道,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甚至有暴力傾向。
會不會是因爲跟皇帝弟弟在一起久了,被他潛移默化了?
忍了又忍,儘量平息自己的憤怒,才正襟危坐道:“現在爭論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們言歸正傳吧,我不能出來太久了,不然會像上午那樣,很多人出來找。所以你乾脆告訴我,你想怎樣?又或者,問得再直接一點,你到底要什麼?”
他好像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樣,大聲嚷着:“我到底要什麼?你以爲我窮得沒飯吃了,來找你討飯的?真是太過分了!我以前都錯看了你,我娘也錯看了你。這次我動身之前,娘還特地把我叫到她房裡說,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十八歲是個大日子。她要把壓箱底的玉鐲送給你,你現在說這種話,對得起我娘嗎?”一面說,一面忿忿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首飾盒啪地摔到我面前。
我差點當着他地面笑出來,在他家做了三年媳婦,每日晨昏定省。戰戰兢兢,百依百順,也過了三個生日,從沒見婆母大人有什麼表示。如今身在千里之外,反而承蒙她老人家錯愛,連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
一次一次地深呼吸,拼命按耐自己的情緒,在這裡跟他發生爭執是不明智的,可能他還巴不得跟我吵呢。最好是把客店裡的人。還有街上地人全部引過來,他好趁機痛訴自己的癡情,我的薄倖。以贏得公衆的輿論支持。
要是以前,我不會這樣懷疑他,可是眼前地這個,越看越像個完全陌生地男人。現在地我們,站在對立地立場上,我只想求得安寧;他呢,或許爲錢,或許爲仕途,不管爲什麼。絕不可能只爲了情。
他變了。當然,我也變了。
曾經有過的情愛,早已在歲月裡消散。不可否認,他喜歡過我,我也喜歡過他,納妾之後,一切都不對味了。尤其在我離開了將近一年,和皇上朝夕相處,他和他的新妻也廝混了一年之後。我們真的成了陌路。
後來我所有的懷念,都建立在對往日情景的追憶,還有我離家之前他的不捨與挽留上。可現在從他的表現來看,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他不肯放手,最主要地原因恐怕還是看出來人身份不凡。尤其是秦總管,稍微有點閱歷的就猜得出他是什麼人,作爲太監,無論長相還是嗓音都很有特點的。
至於納妾之前逼我表明態度。估計也只是男人地自大作祟。因爲我一貫的淡然自持讓他不滿,他希望從我口中聽到愛。從我眼裡看到醋意。如果當時,我跟他說我不喜歡他納妾,他就真地不納了嗎?不可能的,到最後,他的虛榮心滿足了,要糊弄我也很容易,只要說:沒辦法,娘想抱孫子,我是三代單傳,必須完成這個家族使命。
“公主,掌櫃的說可以上菜了,您看要不要現在就送來?”劉嬤嬤在外面敲着門問。
“叫他送來”。
吩咐完,我起身對子孝說:“你吃飯吧,我讓劉嬤嬤在這裡陪你,吃完後,有什麼要求儘管跟她提,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會替你辦到。”
當我就快走到門口時,子孝突然衝過來,一把將推到門板上壓住,嘴裡低喊着:“你是我的妻子,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都是我張子孝的妻子,這輩子你休想離開我!”
眼看他的嘴就要落到我地脣上,我除了驚慌之外,竟然還有一絲厭惡。也許他說得對,我真的是個薄情的女人,一段情過去了,就不想再有一丁點沾惹。
我激烈地掙扎,同時不管不顧地大喊:“嬤嬤,嬤嬤。”
劉嬤嬤在外面大力捶門,一面捶一面喊着站得稍遠一點的侍衛:“你們快來呀。”
子孝放開了手,我的理智也恢復了,這種事,怎麼能鬧得侍衛都參與呢,於是趕緊拉開門說:“沒事了,你們退下吧。”
劉嬤嬤帶着濃重的敵意打量着子孝,等兩個侍衛退下後,湊到我耳邊問:“他沒把你怎樣吧。”
“沒。”
“別騙奴婢了,無緣無故爲啥叫那麼大聲?公主,人善被人欺,這人就是看準你性子好,所以跟你歪纏,給他來點狠的,保準他屁滾尿流,欺負到公主頭上,我看他純粹找死。”
“放心,我不會讓他欺負的,你叫掌櫃的等下再上菜,我還有幾句話跟他說完了就走。你再留一會,等他吃完後,跟他最後談一次,不管他提什麼條件,你都可以先應下,回頭再報給我就行了。”
劉嬤嬤見子孝還在門裡探頭探腦,不客氣地當着他地面拉上門,然後說:“公主,您還沒弄明白啊,他要的是你,是你本人,知道嗎?有了你,自然什麼都有了,要錢也好要官也好,要一樣只有一樣,有了你,這些都信手拈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裡無限悲涼,難怪宮裡的人鬥得死去活來,爲了情愛,爲了利益,大家都急紅了眼,不擇手段,只求達到目的。她們本身就是情敵,會鬥成那樣也無可厚非。我和子孝,曾經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變得如此生疏冷漠,彼此之間早已消解了真情,只剩下算計。
再次回到包間,我的表情比剛纔更冷淡了,因爲,真的很倦怠,很難過,不想跟他以如此面貌相對,不想把曾經美好的一切撕裂開,露出最醜陋的真相。女人是需要一點夢幻地,這也是我一直不想見他,甚至害怕跟他見面地原因。
所以我只匆匆留下了幾句話:“我和你已經不可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你想要什麼就跟劉嬤嬤說吧,我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