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再催促下,老陸大夫纔講起了那個二十年前的病例。
話有個姓陳的富戶人家,本就是幾代單傳,娶個媳婦偏偏三年不孕,老太太不高興,天天給媳婦臉色看,還攛掇兒子休妻另娶,或納妾傳香火……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咯噔,太后也瞅了我一眼,因爲,這分明就是說我嘛。
老陸大夫沒意識到什麼,還在繼續往下說:某一日,媳婦羞答答地告訴了自己的相公,她的月信沒有如期而至,而且還有嘔吐現象。兒子喜得立刻告訴老太太,老太太是個小心謹慎之人,先不慌着宣佈,請了大夫給媳婦把脈。大夫也證實是喜脈,於是一家人欣喜異常,奔走相告,親戚朋友紛紛道賀。
從那天起,一家人就把媳婦當成了寶,每天躺在牀上都怕牀頂有灰掉下來迷了她的眼睛,那個小心啊,補品更是一日照三餐吃。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媳婦胖了,肚子也鼓了,她自己說,有時候還能感覺到胎兒在裡面拳打腳踢呢。
又過了幾個月,肚子還是鼓,媳婦還是說有胎動,可生過孩子的婆婆覺得不對勁了,按說,都快臨盆的肚子,應該比較大才對,她媳婦的肚子鼓歸鼓,可幾個月不見長啊。
這時,正好老陸大夫雲遊經過那裡,就被請了進去,根據他自己的觀察,再按媳婦的提示去感受胎動,老陸也覺得不對勁了。因爲,胎動不是那種動法,那家媳婦的所謂胎動,其實只是類似於肚子脹氣的感覺。
結合媳婦的種種表現,還有她懷孕的背景,老陸以一本祖傳的醫書爲基礎,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家媳婦根本沒懷孕,她的一切孕期反應。比如停經、嘔吐,甚至“胎動”,都是她自己地心理作用導致的。老陸還特別指出,媳婦並非有意欺騙,她只是太想懷孕了,日思夜想。身體自動產生了種種反應,她也是被矇蔽的,還以爲自己真的懷孕了。
老太太和兒子一開始死都不信,那時候老陸大夫還是小陸大夫,還沒成爲名醫,說的話不具權威性,被盼子心切的母子當江湖騙子趕了出來,一文錢診療費沒給,還賞了一個耳刮子。說他是“烏鴉嘴”,“胡編亂造,只好去哄鬼”。
老陸也知道自己講地案例太匪夷所思。醫書又是那種紙張泛黃,年代久遠的先人筆記,很多記錄無可查考,準確性也就有待驗證了。
老陸也沒氣餒。對於一個大夫來說,發現一種新地病例比治好幾十例常見病更叫人興奮。他悄無聲息地在附近找了間客棧住下,等着這事地最終結果。
按“懷孕”地月份算,那家地媳婦再過半月就要臨盤了,他願意再花半月時間搞清這例疑難雜症。
幾天後,消息傳來。是個很不好地消息:那家地媳婦上吊自殺了。
老陸趕緊跑去,那家兒子把他拉到一邊說,自己地媳婦自經老陸診斷後就跟掉了魂似地,每天自言自語,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怎麼可能呢?”、“不可能嘛。明明還在動啊”。到第三天,致命地打擊來了。她地褲子見紅,開始還以爲是孩子早產,後來發現不過是來了月信。
當夜,媳婦趁他沒注意,竟然尋了斷見。
他請求老陸不要把這件事地真正原因說出去,因爲事關陳家一家人地臉面。老陸當初說出診斷結論時,也考慮了人家地承受力,是屏退了下人地。也就是說,這事只有陳家母子和死去地媳婦,還有老陸四個人知道。
老陸自然滿口答應。那剛失去妻子的可憐男人家還給了他一筆很可觀的封口費,老陸說他沒要,他把錢轉手又給了那家兒子,讓他拿去給媳婦好好地辦後事。
所以這家媳婦最後是以難產而死的名義下葬的。
我和太后無限唏噓,尤其是我,更是感同身受,當聽到“假孕”媳婦自殺那段,連眼圈都紅了。
“假孕”一詞也是老陸提出來地,他說,當一個女人特別特別想懷孕,急得夜不能寐茶飯不思的時候,就有可能出現類似懷孕的反應。當然這種比例很小,他行醫幾十年只遇到過一兩次,醫書上也是作爲罕見案例記錄下來的。
太后不解地問:“既然是心理作用,應該只有她一個人這麼以爲纔對,怎麼別人也跟着起鬨呢;再者,懷孕既是假的,怎麼會停經,嘔吐,甚至還有胎動?”
老陸笑道:“這個形成原因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的。而且因爲比較罕見,老朽自己也弄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皮毛。這麼說吧,因爲她朝思暮想,夢寐以求,容易外感內邪,影響到身體各路經脈,最後導致月經停閉。閉經後,在她盼望懷孕的心理作用下,更認爲是有喜在身了,於是就相應地出現厭食、擇食和嘔吐等症狀。有的婦女,甚至還會桃腮粉面上長蝴蝶斑呢,像老朽說的這位,就是臉上好多斑,沒人會懷疑她是假孕,她自己更不會。就因爲接受不了這個打擊,也覺得對婆家無法交代,最後竟尋了斷見,唉,老朽之過啊。”
我忙說:“怎麼能怪老先生?這就是個遲早地問題,等到了臨盤之日,她沒孩子生,家裡還會懷疑她有意欺瞞呢,那時候更說不清了。”
老陸嘆息着說:“老朽覺得慚愧的是,那時候太年輕,考慮問題不周全。應該單獨跟那個小媳婦談的,這樣,她還可以私下裡想想辦法,比如,快臨盆的時候,抱個孩子來充自己的孩子。雖然這樣對男家不公平,畢竟不是親骨肉,但總比逼死一條人命要好。”
聽他說得誠懇,即使時隔二十多年,話語之間依然帶着沉痛,我和太后不得不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病例。
這樣問題就來了。“小媳婦想懷孕想得厲害,以至如此,可我娘又不想要孩子。”先帝都駕崩了,她一個未亡人,怎麼可能想這個?
老陸大夫手一灘:“所以,對夫人的病,我也無能爲力,你們還是再請別的大夫看看吧。”
我急了:“您就是婦科第一人,您都看不出所以然來,別人更是別指望了。”
老陸說:“那不見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一行人才輩出,去年就有一個後生治好了老朽都沒治好的病,”他又指了指自己地徒弟,“就老朽這個徒兒。也治好過老朽沒治好地病。”
小陸臉紅了,小聲說:“師傅,那不過是僥倖。”
老陸瞪了他一眼:“沒出息。一次是僥倖,兩次就是本事了。師傅一年多沒來,你的本事一點兒沒見長,像這位夫人地病,我給你的醫書上不是就有這個病例嗎?你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上呢。”
小陸吶吶地表示:“徒兒問過的,但這位小姐說,她孃親的後夫已逝,一個連相公都沒有的女人,怎麼會心心念念想懷孕?”
這時,一直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太后開口道:“我想過的,而且確實是整天琢磨,有時候晚上睡不着,滿腦子都是這事,越是勞累乏力,越是一閉上眼睛就想。”
我驚訝不已:“娘,您還想生兒子?”
太后答道:“娘不是想自己生,是想不明白爲什麼我明明能生,你卻不能。尤其是,你又跟皇……少爺那麼要好,將來要是嫁給他,他家大業大,必須有兒子繼承,不然地位難保。娘心裡着急,日夜懸心,難道因爲這樣,就……”
本來還只是眼眶泛紅地我,聽到孃親的話。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伏在她的膝上哭着說:“女兒無能,以致帶累孃親若此!”
太后輕撫着我的頭:“這有什麼能不能的。都是老天爺的意思。就像陸老先生講的那個可憐媳婦,她不孕也好,假孕也好,都非有意爲之,只能說,是老天爺捉弄。”
擦乾淚,我擡起頭問:“老先生您看,我娘只是老想着我不孕的事,希望我懷孕,就能出現跟那個媳婦一樣的症狀嗎?”
老陸大夫捋着鬍鬚說:“也有可能,反正就是心病導致,平時想多了,要是這人還經常性地日夜顛倒,更容易出現陰虛,月經紊亂。”
我和太后幾乎跳了起來,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對,就是日夜顛倒,而且非常操心,非常老累,不只這一件事,而是很多煩心事攪在一起,有時候幾天不捱牀,困了就在躺椅上靠靠,幾乎通宵處理事務。”
老陸恍然道:“那就難怪了,夫人這個年紀,本就處在更年之期,又這麼操勞,還日夜顛倒,等於幾毒併發,再加上心裡老惦想女兒懷孕的事,結果就附會到這上面去了。”
我和太后面面相覷,搞了半天,原來只是一場虛驚,太后根本沒病?
我拉着太后的手不放心地問老陸:“您看看我地孃的手腕,多細呀,她幾個月前還是個很風韻的貴婦,如果一切只是心理作用,根本沒懷孕也沒其他的病,爲什麼會瘦成這樣呢。”
老陸反問:“你們不是說夫人這幾個月都特別忙嗎?曾經忙到連續幾個通宵不睡的地步,那種操勞法,就是個男人都要累病了。何況夫人只是弱質女流,又是更年期,這個時期的婦女本就容易體虛腎弱,要多調養,多進補,而不是比沒命地操勞。
說到這裡還滿眼疑惑地看着太后問:“夫人不是有兒子嗎?怎麼讓您那樣勞累,他幹什麼去了?”
太后只好隨便扯了幾個理由,比如兒子還小,身體不好,家裡房屋田產多,很多都遭了災,等等,老陸這纔沒問了。因爲今年恰是災荒之年,很多田地遭災顆粒無收,靠收地租爲生的人家只好吃老本,沒老本吃的就賣房子。若房產也盡在災區,當家人的確要急死了。
最後我們問他如何治,他開了一副寧心靜氣地方子,太后拿起藥方就問:“以前的大夫都給我開人蔘肉桂雪蛤,老先生怎麼都不用呢?”
老陸大驚道:“是哪個該死的庸醫給夫人開人蔘的?人蔘那東西並不是誰吃了都好,像夫人現在這種情況,吃了只會越來越煩躁,夫人晚上是不是渾身燥熱,總是睡不着?”
太后點頭,老陸瞭然地說:“難怪夫人這麼虛弱,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連着失眠幾晚也會眼冒金星,何況夫人。夫人現在要吃的是清火的,敗毒的,靜心的,只要晚上能好好睡,我保證不出幾天,夫人地精神就會好很多。”
我這才明白,太后出宮後精神好了很多,原來是因爲她沒再吃樑太醫開的藥了。
難道樑太醫開的補藥,對太后來說竟是慢性毒藥,如果太后一直不出宮,一直在宮裡吃他的藥,最後會不會慢慢虛弱而死?
從來只聽說有人餓死,沒聽說有人是補藥吃多了補死的。
老陸大夫卻說:“不見得,就有人晚上睡覺前喝了一碗人蔘湯,第二天早上家裡人發現他已經七竅流血而死。他也是本來有病,體質極爲虛弱,卻碰到一個蒙古大夫,要他家花大價錢買了一根千年人蔘,結果一頓就喝死了”
我和太后互相看了一眼,我們最信任的樑太醫,到底是醫術不精,還是被人收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