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你說父親爲什麼對許地傑被閹這麼在意?”
司馬長山走在前邊,頭也不回的問,卻不曾發現司馬遠水早在出園子時離開了,現在他身後跟着的人是司馬塵同。
“大哥,二哥早走了。那個,這種事咱們還是別亂猜的好。我還有事,先走了。”
司馬塵同愣了一愣,他並不相信司馬長山真的沒發現司馬遠水早已經離去,他這樣問必有深意。司馬塵同立即聯想到司馬長山和許地傑的關係非常好,好到像親兄弟。
想到這裡,司馬塵同額頭頓時冒出一層冷汗,於是匆匆而去。
司馬長山站在原地不動,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晚飯時東方倩茹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出現,司馬南瞥了眼華服的趙小小,擡手點了幾樣菜讓她送去。司馬家的兒女們全都默不作聲,等司馬南開始動筷之後纔開始吃飯。一時間僕人輪流上菜,宛若皇家大內。
司馬南臉上顯露出病態的滿足。
這個時候東方倩茹正在自己的房間內畫一副圖,那是一副副在布上的奇特地圖,山河城郭無一不精確。如果讓一個明德鎮的人來看,他會驚訝的叫出聲來,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居然能用這種形式表現,他可以在地圖上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甚至可以分辨出雞舍在什麼地方。
東方倩茹畫的正是這樣一副仔細的地圖。
地圖上標明司馬家的位置上,重重院落中有一個不起眼的點,不同於其他都標註名稱的點,這個點的旁邊什麼註釋都沒有。
就在東方倩茹畫圖時,夏日居的小院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東方倩茹立即收起地圖,夾在了一副刺繡間,同時拿起一副正在繡的雙魚圖。魚在荷葉間嬉戲,神態栩栩如生。
門開了,帶進一陣風來,燭火跳動。
東方倩茹擡起頭,來人是趙小小,她提着一隻食盒,腳步輕盈的像只貓,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東方倩茹微皺眉頭,她立即想到趙小小進院時的腳步聲是故意發出的,可趙小小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倩茹,你身體不適就不要繡了,仔細累着眼睛。”
趙小小放下食盒一面說一面走過來,搶過東方倩茹的繡工,拿在手中觀賞。東方倩茹也不應聲,就讓趙小小搶了繡工細看,嘴角掛着微笑。
“這雙魚圖是什麼時候繡的?我以前怎麼沒看見?”
趙小小看了半天,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但仍覺得可疑,或許這繡工本身就是可疑之處。
“很早前繡的,後來遇亂逃難讓嫣青收着了,昨晚睡不着,翻嫣青的東西時翻了出來,就繼續繡了。”
趙小小扭着看向那一疊翠紅柳綠的繡品,似乎發覺了什麼,只是不說出來。東方倩茹饒有興趣的看着,接過雙魚圖坐回牀上時故意碰到那疊繡品,露出小半地圖來。
“小小姨,你看我這雙魚圖繡的如何?我總覺得還欠着點什麼。”
趙小小呆了片刻,突然嘆息一聲。
“倩茹,我知道你心裡苦,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嫣青不會再回來了,你還是忘了她吧!”
東方倩茹臉色一僵,她扭過頭去,大滴的淚忽的涌出來。
“我沒事,人死不能復生這道理我懂。從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就常對我說:‘人活着是一個人來,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去,所以孤獨沒什麼可怕的。’我也習慣了孤獨,雖然有師父有母親有嫣青,可你看,她們全都離開了我。我一個人來,終將一個人去。”
趙小小沒料到東方倩茹會說出這樣一大堆話,反而愣住了,細細品味東方倩茹的話,她的淚水不覺中就滾落下來。
“好了,不說這傷感的話了。如今是亂世,今日富貴明日乞丐,都是常事。咱們還是好好過這富貴的日子吧!小小姨,你還沒說我這雙魚圖有何不足呢!”
東方倩茹拉了趙小小的手在牀沿坐下,兩個女人靠得很近,近到呼吸間便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清香。
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是東方倩茹,若有若無中含了一抹讓人興奮的辛辣的是趙小小。東方倩茹吸了一口氣,心中忽一陣躁動,忍不住半靠在身體變得僵硬的趙小小的肩頭,調皮的眨眼微笑。
“沒什麼不足啊,魚的神態逼真,荷葉也似乎在水中晃動,你這繡工這麼好哪會有什麼不足?”
“肯定有,我總覺得魚戲荷間肯定能創出新意。小小姨,你看,如果我在雙魚的基礎上再加一條魚,如何?”
“啊?”
趙小小又是一愣,她有些跟不上東方倩茹跳躍的思維。
“加一條魚?雙魚圖寓意夫妻好合,加一條魚那算什麼……”
趙小小停了口,她隱約有些明白東方倩茹的意思了,卻更加驚駭,說不出話了。而東方倩茹仍一臉純真的笑容,那目光如天使,又如初生的嬰兒,純粹不見一絲雜質。
但,那全都是假的。
第二天一早,司馬家大院外就聚集了近百人,除本地的二三十青年外,其他都是外地來盾打擂臺的人,有富商也有流氓更有乞丐,他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在等待。
東方倩茹要去學校的消息昨晚就傳開了,也不知是什麼人散播的,天還矇矇亮就有人悄無聲息的來到司馬家大院門外,天大亮時便有了近百人的隊伍。他們全部都站在一道線外,沒人敢私越半步,因爲對面架着六七挺德國造的新式機槍,粗大的槍管表明那絕對是殺人利器。
“生怕別人不知道司馬家有這麼多機槍啊!”
東方倩茹在邁出大門時想,繼而想到,恐怕這正是司馬家的真正目的。
沒人會冒着必死的下場去冒犯司馬家,除非他是個傻子。
東方倩茹的目光在人羣間掃過,追隨者們狂熱的眼睛讓她感到自己充滿力量,但她並未因此失去理智,她明白那種狂熱對她的幫助有限,該做的事還得由她自己去做,在這明德鎮根本沒有敢於反抗司馬家的人。
‘生不入明德司馬,死不歸津門東方。’東方倩茹的母親生前曾這樣叮囑,但東方倩茹一樣也沒做到。母親死後,牌位進了津門東方家,而她自己,則在芳齡十七這一年,回到了母親出生併成長的地方,明德鎮。
明德鎮很有名氣,因爲明德鎮上有司馬世家。司馬家經營內畫爲業已近百年,年年都選上貢品,兼採辦料器,算是皇家御商,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那年慈禧出逃,在明德鎮外落了難,是司馬家傾力相助才脫困境,司馬南也因此得了個口頭王爺的封號,雖說詔書一直沒下來,但在明德鎮這附近無人不知。滿清沒落後,各系軍閥也都給司馬南幾份面子,從不在明德地界打打殺殺,司馬家的權勢也極近觸天。
但在風光背後,馬世家還有另一種稱號:冥判司馬家。凡得罪司馬家老爺的人都必不得好死,不管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而在東方倩茹心中,司馬家與東方家同樣充滿神秘與恐怖,因爲東方倩茹的母親說過,司馬家的人都會蠱術,凡經過明德鎮的人無不被下蠱,不分貴賤,一旦對司馬家心懷不軌立即毒發身亡,死狀悽慘。明德鎮人丁興旺,事事繁華,並不是這些人喜歡這個地方纔留下創業,而是不敢離開,生怕不經意中觸怒了司馬南的逆鱗,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司馬家每月十四都會派粥場,請來天福寺的和尚做法事,全鎮的人都會來,每人一份,不喝即蠱毒發作身亡。
這樣一個明豔的鬼域之地,東方倩茹一直是很有興趣的。母親在世時她不敢違逆,母親去世後又未能成行,反而被津門東方家接了回去,正經的做起大小姐來。而後花自安出了事,東方家被抄,她才離了津門直奔明德。
東方倩茹想看一下,明德鎮上的司馬家究竟有什麼可怕之處,她想完成母親未能完成的心願,雖然母親從未待她好過。
其實,也是爲了她自己近十七年的孤獨與悲憤,瘋狂的復仇。
想到這裡,東方倩茹看那狂熱人羣的目光忽得冷靜了,她嘴角浮起動人的微笑,輕揚小手,眉目間顧盼流光,纖細的手指輕放在下頜處,托起一張美麗得驚心的面孔,向人羣間望去。
幾個自以爲被東方倩茹看到的年輕人瘋狂的大叫起來,漲紅的臉幾近紫色,癲狂不似人類。
“倩茹,咱們快走吧!這些人……看着人讓人不舒服。”
趙小小在一旁說,眼中全是憂色。東方倩茹抿嘴一笑,也不回答,只拉着趙小小的手向前走,人羣自動分開道路,擁擠躁動卻沒人亂了秩序。
“小小,你看,他們其實很好相處,不是嗎?”
東方倩茹與趙小小如兩尾魚,輕擺衣裙在狂躁與慾望交織的人羣間遊過,不染一縷雜污,留下一路輕笑與低語。
與此同時,司馬家大院外的擂臺下死寂無聲,擂臺上負手站着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精瘦漢子,他爲自己打擂,而他身前倒着一名還在痙攣的青年。
那青年的脖子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扭向一邊,彷彿砍下後重又橫放在頸肩之上,可人卻又未死,還抖着手試圖把頭扶正,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到自己的頭。誰都看得出,那青年已經必死無疑,只有他自己還在掙扎,讓痛苦無窮無盡的放大。
“還有誰?”
那精瘦漢子問,語氣間有着疲憊和悲哀還有說不清的孤獨,他的目光越過人羣飄向遠方,那裡是啓東學堂的方向。
“還有誰?”
他繼續問,臺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臉色蒼白。
擂臺之上未見一滴血,但那青年的死法卻比見血來得更駭人。
灰濛濛的天空下卻有一縷陽光斜照在擂臺上,將他的影子拖長,孤獨的伴在他的身側。
“還有誰?”
他輕聲問,像在問臺下的人,又似乎只是在問自己。
擂臺後已經亂作一團,司馬長山正抓着來福臺上的人是誰,他沒有看到來福扭曲的面孔和殺人般的目光。
“周達,他是周達。”
“周達?周達是誰?”
“東方家的一條狗罷了!”
來福沉肩一抖,震開司馬長山的手,回頭向望擂臺上那人的背影,不覺中握緊了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