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清一把打開門衝了出去, 手裡還握着一塊玉。
迴廊燭火深深,映的翠竹婆娑,他的身影在廊下奔跑。
“吱呀…”虛掩的房門被人粗暴的推開, 裡邊的人也被驚擾到。
季長風坐在窗下的小榻上, 右邊倚着憑几, 面前一張矮桌, 矮桌上擺着棋盤, 寥寥落着數子,而他手上正把玩着兩顆棋子。
一黑一白,他在與自己對弈。
樓清在他的目光中踱步走來, 以不可抗拒之勢,將手中的玉佩放在棋盤上。
季長風看着那塊紅玉佩, 默了默, 他先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笥, 伸手去拿玉。
樓清一把按住他的手,季長風擡頭, 不解的看着他。
“你這回…當真是要利用我。”
季長風愧疚的低下了頭。
在樓清對他訴說心跡之後,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辰,他也對樓清說了他與樑思凡的計劃,從二十年前的愛恨到今日的機關算盡, 一件不漏, 全部坦白。
在山上時, 樓清並未做出回答, 他先是退後一小步, 而後移開視線。
季長風沒有生氣,他只是從這一小步體會到一個人的人之常情。
他們從山上回到別院, 最後便是這時的場景。
樓清看他這樣就覺得一口氣憋在心口,戳的他心口疼:“我若是不願,你是否就要將我囚禁在別院,直到你功成?”
季長風的頭又低了些。
樓清冷哼一聲道:“我說對了?”
按住他手的那隻手是熟悉的溫度,同樣的柔軟,季長風最喜歡碰觸的手。
他默默不語,半響才擡起頭:“我會陪着你。”
樓清真是不知該謝謝他的‘體貼’還是該一口血吐死,總之他現在不好受:“換了別人也可以,你是打算找誰?”
季長風將手從他手下抽回,順便抓走那塊玉佩,他悠悠道:“會有辦法。”
樓清冷睨着他道:“樓丞相可不是我這個沒用的教書先生,懷柔政策對他可無用。”
季長風看似慵懶,目光卻很深邃:“阿清!”
樓清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下,他做了有史以來最辱斯文的事,他一把拎住季長風的衣襟,幾近吼道:“我在爹孃的靈位前與你拜了堂,做了夫妻,只願與你一心一意過一輩子,你卻將我瞞了又瞞,知我過去卻不肯透露,非得我自己剖開那些傷口,你知我昨日聽見你要同我去祭拜孃親有多開心嗎?我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所託非人,可你在孃的墳墓前對我說了什麼?你要我回樓家,去偷幾十年前的證據,要我將樓家毀掉。”
“不然呢?”季長風將他深深看着:“你心裡藏着這些事開心嗎?即便是我先開口又如何,你能釋懷?”
樓清倒抽一口氣,眉宇緊皺。
他最不願看見樓清這樣的表情,季長風將目光移開,卷長的睫毛覆下一層陰影:“殺人償命,樓家合該如此。”
樓清錯愕的鬆開了手,身子晃盪了下,似要跌倒,季長風想要扶他,卻最終只是將手握成了拳。
樓清痛苦的垂下頭,季長風根本不會在意樓家,他被先皇害得家園破碎,孃親早早離他而去,昶叔,庸醫…二十年前的南王,都在等一個交代。
他能如何?一怨還一仇,他不是聖人,他也想給他娘報仇,他也不願將仇恨擱在心窩裡,日日膈應自己…
太難了…這個抉擇二壓一,他年邁的祖母如何能承受的住?當日他孃親的去世,就已經讓她臥牀半月…
樓清倍感無力,他十分痛苦…
季長風將玉佩收進懷裡,低聲道:“我知你在爲難什麼,換成是我就沒關係了,你就當做不知情。”
要怎樣當做不知情?與他同牀共枕的愛人正想着怎麼奪取他父親的性命。
“夫人,我身上的桎梏一日不脫下,就要惶惶不安一日...你要與我一輩子,可我連卸下僞裝都不能。”
他們的冷戰在拉長...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像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要說服誰,而是想要對方認同。
他們都有仇恨,一筆一筆的算,都是冤有頭債有主。
季長風從樓清房裡搬了出來,倒真像是應了樓清那句話一樣,他將樓清囚禁在一間房,樓清的放不下看不開裡。
唯一能將他們兩人聯繫在一起的,是雙重的折磨。
一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瘦,一個日漸沉鬱。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邱尚登門拜訪。
正月離開後的邱尚,在三月底這天登門,似是變了個模樣。
也不知是樑思凡府上給他餵了什麼,以往顴骨凸出的臉今時圓潤飽滿,額頭光潔,好一副端正相貌,人模人樣。
若非季長風從小就看着孫姨,有個樣板,今時見了邱尚,也不敢貿貿然去相認。
季長風睜大了眼,感嘆他的二弟有化腐朽爲神奇的魔力。
邱尚難得人模人樣一回,此時也並沒有敷粉,一身勁裝勾勒出頎長身材,只是眉間稚氣未脫,還留有幾分少年性。
邱尚揹着手,站在陽光下,對着季長風露齒一笑:“長風哥。”
這纔是邱尚啊...
“快進來。”季長風忙牽他入院。
邱尚一邊走一邊唸叨道:“思凡哥老壞了,他早知你來了也不許我來找你,老師呢?”
“我看你在他那待着挺好,你看看,都養胖了。”季長風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臉。
邱尚悲憤道:“那還不是怪思凡哥,他整日和清河哥在我面前恩愛,我打不過罵不過秀不過,只好化悲憤爲食慾了。”
季長風幸災樂禍道:“誰叫你非要在陳濤這棵樹上吊死。”
邱尚反駁道:“小心我跟老師告狀。”
說到樓清...季長風忽然長嘆口氣,邱尚立即狐疑起來,季長風推了推邱尚:“正好,你去看看他。”
“怎麼了?”他怎覺得下邊是個坑,季長風正忽悠他跳下去。
季長風無奈道:“拌了幾句嘴,沒給哄回來。”
真風輕雲淡的語氣啊...
“可有危險?”
季長風沒回答他,因爲他直接把人拉到了樓清的房門前。
季長風很躊躇,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木門,而是他敲一下就能碎了他的手,聲音傳不到裡邊一樣。
邱尚見不得他這慫樣,扯開嗓子喊道:“老師,我來看你了。”隨後他擡手敲了兩下。
‘篤篤’...敲在了季長風的心上。
裡屋靜了許久,兩位功力甚佳的人才聽到輕微的腳步聲。
‘吱呀’,季長風的心門被打開了。
樓清一臉蒼白的站在門後,他見了邱尚,本就無神的眼眸露出了迷茫。
“老師。”邱尚搬出他的招牌笑容。
樓清大吃一驚,眼神這才匯聚成光:“品賢?”
“連老師也認不出我了,真胖的這麼嚴重?”
其實不怪樓清,而是他長肉之後,真的同以往判若兩人。
“快進來。”樓清連忙側開身子。
邱尚很有義氣,沒忘記他身旁的季長風,在樓清對他視而不見的時候,他將季長風一塊拉了進來。
樓清全程當沒這個人。
他幾日不曾出門,可房裡依舊整潔乾淨,屋裡燃着香,清淡的味道。
樓清請人坐下,正想泡茶,卻看見壺裡空空如也。
他提着水壺,對邱尚歉意一笑:“沒水了,你稍等片刻。”
他說完就要出去,原本坐下了的季長風咻的站了起來,從他手上接過水壺:“我去。”
他動作迅速,於是邱尚的那句不用麻煩就從舌尖吞了回去。
樓清坐在一旁,將邱尚上下打量了:“可見樑大人府上膳食不錯,不過月餘,你就換了個模樣。”
邱尚道:“老師就莫要打趣我了。”
樓清微微笑道:“你如今的模樣甚是好,清秀俊美,倒真是像孫姨。”
邱尚笑了笑,又頗爲擔憂道:“老師你遇上何事,怎憔悴的這麼厲害?”
開門時的那一眼邱尚看的真切,樓清面色蒼白,雙目無神,身子消瘦,一副鬱色。
“無礙,莫要擔心。”
邱尚嘆口氣,道:“你的事,總和長風哥脫不了干係。”
樓清無奈的笑了笑:“你倒是明白。”
“我是知道一些。”邱尚道:“老師,你要他如何呢?”
樓清一愣,迷茫了多日的心神給邱尚這一針見血的一句給刺穿了。
“你想他怎樣,放棄復仇,回到東南縣,接着做那個藏頭藏尾的季寨主嗎?”
不...他沒這樣想。
“昶叔冒着生命危險,將思凡哥送回老寨主身邊,爲的是什麼?是故人的一句相托,一個皇帝的錯誤。”
樓清又口不能言。
“庸醫又有什麼錯?他不過是負責爲先皇診治的御醫,卻被樓丞相的滔天野心,丟了一家人的性命,得了個流落他鄉的下場。”
“昶叔對季家是恩,樓丞相和皇帝是庸醫的怨,還有死去的南王,他們何罪之有?”
是怨,一仇一怨,以血分明...
“長風哥怎會不知你的爲難,可他不能停下,老師,這事沒有對錯,只求個心安理得,公正明白。”
公正明白...季長風和樑思凡所求,不就是爲了還季家一個公道,還樑思女一個公道,還天下一個明白嗎?
他所求的,不也正是心安理得這四字嗎?
父母與子,生身養育之恩,可父殺了母,子該如何?
當你在心裡記上這筆仇的時候,就該明白,你終究回不到過去那天真無辜了。
樓清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