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城到東南縣, 千里迢迢。
從樓清到張之言,六年時光。
中間隔着的是少年成青年,一字之差。
當兩人目光交錯時, 彷彿過去的六年變成了隔天, 兩個少年對面而站。
“阿昕, 你的功課做完了吧?快借我抄抄。”
“你若抄我的, 老師如何看不出來。”
“你說得對, 待我改掉幾字。”
“老師出題的本意,是想看我們兩人的想法,今日你將這答案模糊成模棱兩可, 有何意義?”
“我與你自幼相識,所見所聞略同, 正所謂好友相交, 興趣相投, 你怎知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張遠道知道過去是在打他的臉,樓昕與他不同。
這個人是塊玉, 他知道無價,卻有刻紋精美的盒子將他們隔着,生生拉成一條線的兩端。
張遠道一直謹記着他,因此過了六年,他都能在時間久遠後將他認出。
“阿昕!”屋裡的呼吸或沉或重, 卻都給這兩個字壓了下去。
聲音壓下太多情感, 也只有這兩個能全數表達。
樓清也愣了, 是相見太過突然, 縱使他知道陳濤有一日會將張遠道帶到他面前或者他在別處遇見, 可不會是今日,樓清根本沒做準備。
張遠道的眼角泛着紅絲:“你不認得我了?”
他有些委屈, 有些心酸。
樓清苦笑:“阿道。”
在張遠道喊出樓清的字時,陳濤就已經愣了,樑思凡只是略裝驚訝,以免顯得不合羣。
季長風卻是面無表情,雖然知道樓清心思,可見張遠道能一眼認出樓清,他心裡還是有些介意。
“你這些年...”張遠道頓了頓,平穩自己的情緒:“去哪了?”
“到處走走,後來在東南縣做教書先生。”樓清有問必答。
“爲何?”他的爲何隱藏了太多,爲何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爲何了無音訊?爲何不找他?
樓清笑了笑:“我真不知從哪回答你,你能等我一會嗎?”
張遠道張了張脣,默了。
樓清又對陳濤道:“今日你來看我,我當好好招待你,只是故人相見,有許多話要說,不如你與長風敘敘舊如何?”
季長風與陳濤對視一眼,都一個心思,他們哪來的舊?
但是樓清發話,季長風和陳濤一向都唯命是從,雖說陳濤此時一頭霧水,恨不得緊緊黏着他們二人,聽個究竟,但陳濤也只好點頭答應了。
樓清又對樑思凡揖禮:“樑大人,許久不見。”
樑思凡體貼道:“樓先生有事先忙,我也與季公子說說話,你無須掛慮。”
樓清點點頭,看向張遠道:“我們換個地方說。”
張遠道一聲不吭跟着他往門外走去。
上一次比肩行走是在六年前,那時也是春光正好,他們相約踏青。
少年恣意,策馬而遊。
門敞着,檐廊下的小院一目瞭然。
屋中隔案對坐的人也清晰。
房內只有水聲和呼吸聲,兩個人都在靜默。
誰也沒有說出第一句話打破沉寂的念頭。
張遠道怕這是假的,他走了多年的好友,忽然出現在面前,剛剛他在前院的那些衝動在穿過中庭時已經消失無蹤。
樓清是不敢說,即便是適應了突然,可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在想,阿道在想什麼呢?會怎麼問他,第一句是他過得好嗎?
如果這樣問,他要怎麼答?
最後還是張遠道先開口了,樓清的靜默讓他開始無所適從:“我找了你許久,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躲着...你當時找過我,我卻不在。”
樓清沒想到他會以這句話作爲切入點,將過去和現在鏈接起來。
“我當時去找你,只是想再見你一面,可我也明白,若是見了你,你哪能不知我的想法,我這樣愚笨,是騙不過你的。”他笑了笑,將話說得很輕。
張遠道亦不敢大聲,倒不是不想將這個人罵一通,可他已被失而復得的喜悅衝昏了頭腦:“你若是笨,又怎能躲我六年?”
這個人的心弱的跟條線似的,彈一下就斷,當年樓清留信一封,只道是他受不住孃親逝世的打擊,故而遠走他鄉,不想觸景生情。
一封信,隻言片語,走的乾淨利落。
樓清只能說:“抱歉。”
張遠道失落的笑了笑。
樓清看了眼,斟酌了會,道:“現在年紀大了,說這些話有些矯情,剛離開京城的時候,我甚是不習慣,可一想起娘,心裡就疼,既然都離家了,在哪不都一樣,就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我越走越遠,最後都忘記如何回家了,你怪我吧,我把那些年一直想寄出問你好不好的那封信給壓在心口上了。”
顧懷大師一直對樓清讚譽有加,稱讚此人聰慧,有大家之風。
可如今,他把這大家之風用在他身上了,隔了六年的書信,卻用一張嘴問出,太遲了,遲的張遠道不得不接受,遲的他笑到淚流。
樓清大驚,心思全亂:“阿道!”
“我沒事,我沒事...唔...”
“阿道!”樓清滿含愧疚,卻只能將想要安慰的手收回。
張遠道低着頭,雙手捂着臉,無聲的哭着,若非他的肩頭有細微的聳動,樓清都不敢確定對面的人是否在哭。
許久之後,張遠道用方巾揩過眼角,這才擡起頭。
大家都已不是少年心性,張遠道又在官場摸爬打滾多年,早學會一手喜悲不外露的本事。
縱使因爲見到樓清而壓抑不住情緒,哭過之後,他恢復如常,只是眼睛有些發紅。
張遠道的聲音有些沙啞:“你連祖母都能放下,我又算得了什麼?”
“我...”樓清啞口無言。
張遠道道:“我今日還能爲你流一滴淚,看來你這些年也沒將我對你的情誼給消磨掉。”
樓清又慌又驚:“阿道...”
張遠道道:“我若是個女子,定要昭告天下你對我始亂終棄,以做報復,可你是我的好友,是無可替代的人,你放心,祖母我替你哄得很好...你何時回去看她?”
面對張遠道精誠的眼神,樓清舌尖頂了又頂,他很想告訴張遠道,他不是離家出走而是逃跑,落荒而逃。
告訴他,當日去找他,實則是想對他坦白,可造化弄人,六年前錯過了,今時樓清再愧疚,也不會把話說出來。
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他也能面不改色的騙人了。
樓清低下頭,痛苦道:“我不敢就這樣回去。”
“活該。”他一聲笑罵,像是回到多年前兩人打鬧的時光。
樓清的忐忑有所鬆緩,他偷偷看了眼張遠道:“你能否幫我?”
他這模樣像極了當年,樓清雖貴爲丞相之子,可並不得寵,這是衆所周知,樓丞相對他苛刻有加,樓清難得有‘慾望’,卻不會對自己的父親和兄長袒露,而是找張遠道幫忙。
他少年時曾看上一副先人所留的文房四寶,礙於手頭銀兩不足,只好心心念念,還是張遠道見他心情煩悶,似乎有所掛念,逼問之下才知他的困處。
張遠道一直懂樓清,卻錯過六年的時光,直到後來樓清被他人珍重。
這個模樣,真是令人想念啊。
“幫你可以,但你得將這些年發生的事告訴我,你如何成了尚學的老師?”
要說這些年的事當然可以,雖不能像說書先生那樣說的有滋有味,可樓清記在心頭,也能說個清楚。
只是他與季長風的關係不好說,雖然樑思凡卻有承認過張遠道與皇帝關係曖昧,但是對樓清來說,張遠道不點頭,他就不會當真。
而且日後回到樓家,若被祖母知道這段關係,怕她承受不了。
樓清兩相權衡,將話語斟酌一番,才娓娓道來。只是將他與季長風的關係有所轉變。
他把季長風說成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他在東南縣時曾受惡人誣陷,是季長風幫他解圍,因此成了好友。
因此季長風這個夫君成了‘好友’,邱尚這個學生成了‘惡人’。
“你的意思是,老師其實是樓丞相的小兒子?”陳濤覺得現在告訴他一聲先皇真有個私生子,且就在他們四人之間,他也信了。
邱尚點點頭。
樑思凡微笑道:“難怪初見樓先生時就覺他面熟,原是故人。”
陳濤驚訝片刻,道:“樑大人曾見過老師?”
樑思凡含笑道:“有過一面之緣,那還是我剛入仕時了,遠遠地見過,若是當時上前問候,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了沒認出樓先生。”
一聽是十年之前,陳濤來興趣了:“那時的老師定也是少年出衆。”
樑思凡點點頭:“沒錯,當時顧懷大師曾斷言,樓先生日後必成大家,便是當時風頭無兩的我,也不敢看輕先生。”
可惜樓清忽然離京...陳濤在樑思凡這句話裡聽懂了他的話下之意,誰都替樓清可惜,可陳濤不這樣覺得。
即便不能成爲大家,可樓清的名字也會世代傳頌,他在東南縣所作所爲,不比大家差。
樓清是爲了樓夫人離京,那現在...“老師此次回來,是不打算回樓家嗎?”陳濤問這話時是看着季長風的。
季長風雖然坐在這,可心思早已神遊,聽到這句話時,想理不理的:“回去作甚。”
難得找到機會損對方,陳濤豈會放棄:“怎麼?季寨主是知道自己與老師有天壤之別,彷徨不安了嗎?”
季長風冷哼一聲道:“我與阿清拜過堂,名正言順,爲何要彷徨不安?倒是陳大人你,莫非還惦記着不該惦記的?”
邱尚:“...”這樣挑他的傷疤真的好嗎?
陳濤:“...”爲何有想一劍懟死他的衝動。
只有樑思凡笑道:“季公子坦坦蕩蕩,不愧爲一寨之主。”
季長風面色和緩,聲音柔了下來:“樑大人過獎。”
邱尚:“...”明人爲何要說暗話?好累啊!
陳濤:“...”樑大人把最後那句忽略了我該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