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想見, 無需藏着,我與你名正言順。”
“若是不想,張遠道與那些過去也不能奈何你。”
三月二十三, 天微涼, 春花滿路, 曳曳清香。
季長風巡查商鋪, 樓清又是獨自一人。
他在房裡踱步幾個來回, 最後像是痛下決定般,略整儀容,推門而出。
他在迴廊上遇見樑神醫, 樑神醫見他步伐匆匆,面容緊肅, 不由開口問道:“先生欲往何處?可要同行?”
樓清緊肅的面容扯起一笑, 略顯僵硬:“不敢勞煩神醫, 我出去轉轉。”
樑神醫笑道:“那就不妨礙先生了,只是正值春日, 外邊人多,先生務必多加小心。”
樓清微笑着一一應下,這纔出了門。
只是等他一走,樑神醫收了笑,沉容思考, 半響後他揚手喊來一位小廝, 在小廝耳邊吩咐幾句, 只見那小廝點頭如搗蒜, 後也快步而出。
樓清的腳步在門口停下, 他左右觀看了番,才往南邊走去。
“我不知你與岳丈究竟發生了何事, 但是以你的性子,若只是因爲張遠道而遠走京城,避世東南縣這說不過去。”
“無需驚訝,你少年時也聞名遐邇,又與思凡見過,你忽然不見,又恰巧出現在東南縣,思凡只看了一面便確定是你。”
“樓清…姓倒是沒改,這名…是你的主意吧。”
“其實以你的身份,逃了六年不被發現,只有一種可能,不是你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岳丈根本不想找到你…”
那人的確不想找到他,對他而言,他的存在是恥辱。
樓清在人來人往中站定了身子,擡頭望天,他已經在街上走了一個時辰,像是沒有目的,可他的眼眸卻流露出哀傷。
家人相見,也是要勇氣的。
半個時辰後,樓清藏身在巷子角落,端望着一座威嚴的府邸。
府門大開,門臺上站着兩位門房,清一色的家僕服,年紀不大,三十左右。
熟悉又陌生…樓清扒着牆壁的手慢慢抓緊,六年是個名詞,卻折磨了他無數個日夜。
從開始的心如刀絞到最後的無力喘息,時間能改變的東西果然很多。
樓清的視線裡多了一樣東西,一輛馬車停在府邸前,侍從恭敬的掀開車簾,一位身穿紅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嘎啦…”手指抓過石磚牆面,指甲發出尖銳的聲音。
樓清正想踏步而出時,一雙手從背後襲來,一隻捂住他的眼睛,一隻按住他在牆上的手。
熟悉的氣息從身後席捲而來,樓清的心狠狠一跳。
他正想開口,來人卻將他壓在牆上,下一瞬,他的脣被封住,熟悉的味道輾轉在嘴腔,樓清頓時安心了,周圍從此安靜。
“長風。”樓清沒有問他怎麼在,也沒有問是否知道他放不下,他只是這樣叫他。
季長風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道:“餓嗎?我們去吃飯。”
樓清點點頭。
季長風帶他走出巷子,沿着街道往東走,來到一間甚爲雅緻的酒樓。
酒樓生意不錯,一樓竟坐滿了客人,季長風只好讓夥計在二樓開了個雅間,在樓清面前闊綽了一回。
可樓清對此興致不高,雅間臨街,窗下便是人來人往,販夫走卒交易的街道,熱鬧非凡,樓清的目光越過窗口,望着對面閣樓…飄揚的旗幟。
季長風去握他的手,扣住掌心:“在想什麼?”
樓清回過神,卻是搖着頭。
季長風又道:“正好無事,下午可願同我去見思凡?”
樓清低下頭,半響才道:“若是不便,不見也無事。”
季長風笑道:“你這樣體貼,倒讓我不好意思了。”可樓清既沒搭話也無反應,季長風的笑漸漸收起了:“我想去給娘上香。”
樓清猛地擡起頭,雙眼睜大。
季長風看着他,忽然覺得自己笑的很勉強:“若是打擾…”
他的話被樓清用力一撲給打斷了,不過是眨眼的事,樓清一把撲在他懷裡:“我們明日就去。”
季長風亦抱緊了他:“嗯。”
兩人飯後漫步而走,等到了別院,已是申時中。
季長風喊來家僕端上溫水,將樓清清理一番,塞上了牀。
樓清翻了兩下便睡着了,獨留季長風坐在牀邊對着他的睡顏。
若你發現...罷了,傷你至深的人也沒什麼好惋惜的。
季長風擡手撥開黏在樓清額上的頭髮,又摩挲了他的臉頰,這才起身出去。
他剛走出門口,門外便有一家僕,手持掃帚,應是剛打掃完庭院。
“你過來。”季長風喊他。
家僕連忙走過來,揖禮道:“少爺有何吩咐。”
季長風道:“有一事麻煩你,你出去爲我置辦一些香燭紙錢,我明日要去掃墓。”
這話正好被前來找他的季時雨聽見了,季時雨忙道:“大哥要去祭奠誰?”
季長風望過去,看見他玄色的頎長身影從廊中翩翩走來:“我的岳母。”
“岳母?...不,親家母,她...”
見季時雨一臉迷茫,季長風這才恍然大悟:“倒是忘了跟你說了...你去吧。”
家僕揖禮告退,季長風又對季時雨道:“去你房裡說。”
季時雨連連點頭,腳步一轉,往回走了。
“大嫂竟有這樣的身世?”聽完前因後果的季時雨一臉驚訝。
抿了口茶的季長風點點頭。
季時雨心痛道:“大嫂這些年真不容易。”
“以後不會了。”
季時雨看着季長風,哀聲道:“大哥,我知你是心疼大嫂,可若讓他知道,你要用他的手揭發樓丞相與皇上當年的惡行,你不怕他記恨你嗎?”
季長風的心微頓。
季時雨又道:“告訴大嫂吧,他是你的家人,你們不該有所隱瞞。”
季長風擡眸,如星海般的眼眸將季時雨看着:“我們必須萬無一失。”
季時雨肯定道:“大嫂定不會成爲此事的意外。”
季長風垂下頭,右手的食指與拇指互相摩挲着,樓清耳根子軟,若是知道...瞞着又能怎樣,只是加深兩人誤會罷了,既然知道會發生的事,爲何要讓它發生?
“此事我會考慮。”
見他心動,季時雨也沒再多勸,樓清在他心裡地位究竟有多重,這點已經毋庸置疑。
次日辰時,兩人駕着馬車出城,已近清明,此時去掃墓不顯得怪。
樓清負責指路,他的孃親葬在京城外的一座山裡,馬車走了小半個時辰,纔到達山腳下。
馬車無法上山,季長風將馬車寄放在道路旁的一間茶肆裡,交了些碎銀,託人看管。
樓清拎着‘包袱’在山道入口等他。
季長風折了回來,從他手上拿過東西:“走吧。”說罷空着的一手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碎石小徑蜿蜒而上,兩邊樹木如滔滔怒海,層層起伏,樓清忽然緊張起來,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半山腰處。
小徑下來,一座俗人墓。
墳墓已被風雨殘蝕,碑面卻很光滑。
碑上刻着樓王氏婉如,左下角是樓昕立。
樓昕...這是他的名。
樓清站在墓碑前,彷如隔着一個墳墓,看見一張溫柔的臉。他的心忽然安靜。
季長風蹲下身子,將雜草拔乾淨,丟在一旁,拿出了香燭紙錢。
樓清接過季長風點燃的香,跪拜道:“娘,我回來了。”
他說完,拜了三拜,將香插進土裡。
季長風亦照他而做,跪在他身側。
樓清看着碑面道:“多年不曾來看你,兒子不孝,娘,我成親了,可娶得不是溫婉賢淑的夫人,是我身邊這位,他叫長風,對我很好,你放心。”
季長風乖乖地對着墓碑叫了聲:“娘。”
樓清轉過臉,對季長風笑了笑,像極了當年樓夫人抱着他時露出的溫暖笑容。
那塊光滑的碑面也溫柔起來,連風聲都不喧囂了。
樓夫人姓王,名婉如,是樓清最愛的孃親。
“樓丞相對她不錯,死後大張旗鼓的安葬了。”
季長風握住他的手,給他無言的支持。
“這也許是她嫁給他最大的安慰,讓她走時沒有太大的痛苦,□□是一點一點慢慢滲入她的五臟六腑,樓丞相怕被人發現,讓她看起來像是病逝的。”
季長風默默地聽着。
“你說的沒錯,的確是他不想找回我,我才能在東南縣待了六年,若非那夜我意外聽見他與大哥的對話,也許樓家下一個走的就是我,原因會是什麼,思母成疾,他應該想好了。”
“我怕死,連責問他都不敢,爲何要害死我娘?”
季長風將落淚的人擁進懷裡:“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在想,肯定是我無用,連自己孃親死了都不能面對,他一直覺得我沒用。”
靠在他肩上的人聲音開始嘶啞,在剋制着很深的疼痛,卻忍不住抽泣。
“祖母是我最後的掛念。”
所以他逃了,因爲那個慈祥的老人家,樓清做不出弒父的事,連自己母親的仇都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