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尋常修士相比,燕尾族的劍細而且長,乍看會認爲那是刺多過劍。與此對應,燕尾人施展劍術時,無論修士還是武者,風格均偏向陰柔詭譎。
當年金山之戰完結,得知十三郎遠走尋親,大先生曾專門抽出時間與之論劍,名爲教導,主要針對便是燕尾族。
休看當時聯盟已成,大先生始終擔心靈族與燕尾之間萬年恩怨難以化解,加上那場百萬裡破殺,其在燕尾內部仇家不知幾許,態度不能不有所保留。
基於諸多原因,對十三郎這個唯一獲其承認的弟子,大先生教導不遺餘力,且着眼於未來。
“要習好劍術,首先要看清劍的形狀。人常說相由心生,劍亦如此。區別在於,人喜歡在臉上蒙一層畫皮,劍則表裡如一,絕無騙哄之心。”
“你在觀人方面還算不錯,當知人雖多變,但其心性仍可由面目得知。無論其多麼擅長掩飾,所及者不過表面薄薄一層。”
“剛強者眉梢挺直,怯懦者神情飄忽,奸狡之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輪廓方正;狠毒者,其目光必定存有一抹戾色。只需揭開那層皮,心術便如水上的油,一眼可辨。”
“人如此,劍亦如是。修者人人皆有兵器,千萬門類,萬千變化,但是,從來沒有那種兵器比劍更能表露人心,爲何?”
“因爲人習劍,劍亦在選擇人,人劍相契越高,其能力發揮也越充分,遲早達到人劍合一。”
“這條路不容易,但只要堅持走下去,用劍者最後都會發現,自己需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那把劍。拿你體內天絕來說,它是好劍,比爲師的劍還好。但它並不是最適合我的那把,所以爲師纔沒有搶了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劍尊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貪婪,儼然如天絕留在十三郎身邊暴殄天物,自己拿着又覺得彆扭,其神情可惜劍遠遠多過心疼人,令十三郎極度不爽。
大先生不理他怎麼想。自顧說道:“拋開能力不談,天絕並不是、至少暫時還不是最適合你的那一把;它走的是霸道,性情桀驁兼有王者之氣,與你那種狠毒陰損又倔如蠻牛的性子不怎麼對路。假如,爲師說的是假如......假如有人有能將其改造一番,或許會好一些。”
聽到這裡。十三郎很生氣,於是反嗆一句,說道:“老師講話這麼霸道,我看就挺合適。”
劍尊對此不屑一顧,輕蔑說道:“爲師是君子,用劍做人最講道理,哪裡來的霸道。”
十三郎張口結舌。心裡想這話何其......那個啥。
劍尊纔不管他怎麼想,繼續說道:“你的心性叼毒,這輩子沒指望做君子,所以爲師也不打算教你什麼,以免誤入歧途。”
做君子是誤入歧途?不讓弟子學君子的老師是君子?十三郎繞不過這個彎,感慨萬千。
大先生話鋒輕轉,說道:“燕尾族的劍,細、窄、柔、韌。長、銳,從這幾個字就能看出,它和你的性子很像。”
十三郎頓生不滿,說道:“老師不教就算了,何苦讓我學那些手下敗將。”
降臨之戰,大先生一人破殺百萬裡,斷百劍斬百人。不知嚇破多少人的膽;有這樣的老師,如今卻要弟子學那些被他嚇破膽的人,難怪十三郎想不通。
“無知小兒,豈可以人論劍!”
劍尊神情突轉嚴厲。喝道:“勝負乃人之強弱,與劍有什麼關聯?若以這樣的心修劍,終生難有所成。”
從未見過老師如此震怒,十三郎心裡尷尬、羞愧、惶恐各種都有,一時難以言語。
大先生說道:“要修劍,必須知道劍是什麼,該如何對之。比如,有人說修劍者要對劍恭敬,如此方能體悟劍心。你來告訴爲師,這句話如何?”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聽着很有道理。”
劍尊叱道:“有道理個屁!”
十三郎好生委屈、無辜,心裡想那麼多小說裡都這麼寫,您剛纔的話也是這個意思,怎麼沒有道理?
劍尊說道:“不懂劍者,劍道必無所成;你現在不懂劍,但多少懂得一些劍法。當聽過用劍當如肩使臂、如臂使掌、如掌使指這句話。”
十三郎默默點頭。
“將這句話換一種說法,就是:劍如手足。”
稍稍停頓片刻,劍尊給十三郎留下足夠時間思索體味,後問道:“爲師問你,你會對自己的手、腳恭敬否?”
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十三郎恍然大悟。
“老師說的對,學生的確是蠢貨。”
“......嗯,也不是真的那麼蠢。”
罵弟子蠢貨理所當然,同樣的話由弟子自己說出來,劍尊又覺得過於頹廢,於是道:“與普通人相比,你還強那麼一點點。”
十三郎趕緊說道:“老師的意思是,學生資質出衆,足以學得了劍?”
“這麼賤,豈能學不得劍。”
笑罵一聲,劍尊收斂神情說道:“劍尊一脈從不收徒,可知道爲什麼?”
十三郎毫不猶豫回答道:“劍尊爲九尊之首,眼光自然要比別人高一些;像學生這麼好的弟子,上哪兒找去。”
大先生愕然說道:“......豈有此理!”
十三郎只是笑,哪管老師如何嚴厲。
“不是沒有人可以選,而是因爲各人必有自己的劍,一旦從師,師徒之間力量差距如天塹絕崖,不可能一點都不受影響。”
大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劍尊一脈,求的是拓寬眼界令劍道繁盛,而不是如何光耀師門。”
獅子教出來必然是獅子,老虎跟着獅子學,學成也是一隻獅子,看起來差不多,實則謬誤千里。假如每一隻老虎自小都以獅子爲師,長久便不會有老虎。大先生的話便是這個意思。只可惜修士千萬,能聽懂的人怕沒有幾個。
十三郎默默體味着這些話,認真說道:“這種事情關鍵看自己,老師想多了。”
“想不想多,爲師只有分寸;歷代劍尊,絕無使用同一把劍纔是事實。”
劍尊何須別人安慰,傲然說道:“你雖然差勁。然而外人都已把你當成劍尊弟子,若連劍都不懂,爲師當死不瞑目。”
這話明顯是掩飾,但其分量太重。十三郎膽戰心驚,只好默默接受訓誡,不敢再說什麼。
劍尊說道:“劍術千萬。千萬劍術,始終離不開一個“劍”字。爲師只教如何識劍,劍道方面,全憑你自己摸索。目前而言,你應多揣摩一下燕尾族的劍,因它與你的性子最接近。”
“細、窄、柔、韌,長、銳。記住這幾個字,但不能一味尋求與之契合。等將來,你能找到自己的字,無論是什麼,無論哪幾個,都意味着找到自己劍,方有機會成爲一派宗師。”
話至此,大先生認真想了想。用一句感慨、惋惜、貪婪的話結束那次教導,也是最後一次教導。
“天絕......真是一把好劍!”
“少爺,少爺?少爺!”
“嗯?呃......怎麼了?”
“燕尾族的劍出現在這裡,意味着必有燕尾族人蔘與此事,假如只是個別修士還好說,假如此時乃劍閣授意......天啊!”
魔魂聖子面色蒼白,急慌慌說道:“情況不妙啊少爺!不行。這麼大的事,得趕緊向上彙報。”
狼堡激戰尚未有結果,四方聯盟先一步出現崩潰的兆頭,與這件事情相比。區區兩座傳送陣算得了什麼?區區幾名散落在外的獵妖使算得了什麼?
毛都不算。
越想越怕,牙木內心被惶急驚恐填滿,叫道:“不能指望學子慢慢跑,我親自回去一趟......怎麼了?”
十三郎攔住他,說道:“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哪樣?”
“燕尾族扮演的角色,不是你想的那樣。”
十三郎說道:“他們不與偷襲者一方,而是和靈脩一夥。”
這句話聽着是好消息,這種形容卻談不上好,十三郎的態度更是奇怪,非但絲毫沒有因此放鬆,反倒更加擔憂。然不管怎麼講,牙木知道十三郎不會無的放矢,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
“爲什麼這麼講?”
“因爲這樣才合理。”
“得了吧,這件事一直就不合理。”
智低者不勞心,牙木感慨說道:“獵妖使莫名其妙得知傳送陣的位置,巡視週期莫名其妙被延長,靈魔莫名其妙想掐架,燕尾族莫名其妙參合進來......怎麼看都亂。”
十三郎說道:“事實永遠合理,不合理的是人的思維。”
牙木大叫道:“那你倒是說呀,別賣關子好不好。”
十三郎不爲所動,目光打量着那截斷劍,思忖說道:“推導之所以不成立,最大的問題是夜蓮他們爲何捨近求遠,不往跨甲陣法方向突圍,反而不顧一切遠遁,還刻意選擇難以追蹤的路線。”
牙木連忙點頭,問道:“現在呢?”
十三郎說道:“現在當然不同。其實問題不在夜蓮,而是出在我們自己身上;只要稍稍轉個彎就能明白的事,偏偏就是轉不過去。”
牙木用力跺腳,低吼道:“到底是什麼,從實招來!”
十三郎笑了笑,笑容凝重、憂慮,還有些譏諷。
“夜蓮他們不是在逃,而是追。”
這句話彷彿定身咒,牙木瞬間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