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發暗器突襲時,陳四從石階的欄杆邊跌了出去,厲虎本以爲他和馬忠黃義一樣已被射殺,卻沒想到他竟沒有死。
此時陳四一隻右手攀着石欄,左肩上正釘着一片鋼羽,整個肩膀變成了一片青紫之色,雖然還能出聲,卻顯然已經無力行動了。
“天誅”的殺手在每次行動之前,都會把封裝的毒藥貼在後槽牙上,一旦遇到特殊的情形,只須一咬便能立刻自絕,而所謂的特殊情形,正是陳四現下這種無法逃脫,要被抓獲的境況。
若不能自救,絕不能指望別人冒險救你。
厲虎當然知道“天誅”殺手所奉行的準則,也並不打算救人。然而他剛要轉身,卻又聽到陳四嘶啞的聲音道:“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不能死啊……蟲哥……求你……”
雖說都是巽離組的同伴,彼此之間卻均不知道對方的出身和來歷,更談不上有任何交情。然而,一個家裡有老婆和孩子的人,爲什麼要加入“天誅”,當隨時亡命的殺手?
厲虎一咬牙,走上前去伸左手抓住了陳四的手腕,一把將他從圍欄後提了起來,背在了肩上,轉頭掠走。
整個池家祠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池府的臺階下的數十名保鏢先前被青衣人的暗器迫退,現下又眼見那名青衣人死在了厲虎的手裡,盡皆心生畏懼,一時之間竟不敢上前。而等到他們戰戰兢兢地衝上臺階時,厲虎等人已經沿着屋牆側掠出了二三十丈遠。
“池大老爺被殺了!抓住刺客,別讓他們跑啦!”有人呼喊道。
在外面牌樓大門口阻敵的巽離組殺手已撤走,百十名護院莊丁衝了進來,院中的保鏢們聲勢大增,也就多了一些勇氣。
“你們去守住門口,不能放他們逃出院!”
“刺客逃向石臺後面去啦,分兩面包抄他們!”
“大家都準備好暗器,刺客一攀牆就立刻射殺!”
整座池家祠堂,四面皆是兩丈有餘的高牆,唯有前方的牌樓門洞可以進出,是以先前數人阻住門口,就切斷了牆外百餘名莊丁的增援。然而也正因爲此,殺人之後想要衝出去亦是不太容易。
不過以“殺祭”計劃的嚴密,又豈會沒有考慮過退路?
一聲驚天動地的震響,火光騰起,沙石飛濺,祠堂後的高牆,頓時就出現了一個豁口,在豁口外面,站着兩名黑衣蒙面人和早已準備好的十三匹馬。
引爆火藥,炸塌院牆的時間亦早已計算過,徐大等人逃到了牆邊,正好能從炸出的豁口出去。
“掛幾匹?”一個蒙面人問,卻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三匹。”徐大答道。
寒光閃動,三匹馬的脖子上各捱了一刀,鮮血飛濺,嘶鳴着倒了下去。徐大、葛力、厲虎等人則紛紛縱上了另外幾匹馬的馬背。
“天誅”巽離組一共有十三個人,所以準備的是十三匹馬,殺死其中三匹,是因爲馬忠、黃義已死,劉四受傷不能騎馬,這三個人的座騎當然不能留給追兵,必須立刻斬殺。
當殺則殺絕不容情,不論對人或對馬都是一樣。這亦是“天誅”的信條。
※※※
厲虎在騎馬。
此處並非在池家祠堂外,而是在一間裝飾佈設頗爲雅緻的屋子裡。
貼着花紙的窗櫺下,八仙桌上碟碗朝天,還剩着半桌酒菜,屋角香爐裡薰着的檀香,卻蓋不住酒香和脂粉的氣味。靠牆一張雕花大牀上,紅鸞紗帳高懸,牀上鋪着的輕絲錦被又軟又滑。
厲虎就在牀上,他騎的馬當然也並非真正的座騎,而是小桃紅。
小桃紅只有十八歲,生得柔媚姣俏,一張瓜子臉上,眼眸勾人心絃,兩腮淡抹胭脂,白中透紅,當真象是剛開放的一朵桃花一般。她的皮膚,比牀上的輕絲錦被更軟更滑。
此刻她的皮膚完全裸露,上面遍佈細密的汗珠,且嬌喘吁吁,彷彿就快要死去。
小桃紅是“桂香閣”的頭牌姑娘,而“桂香閣”則是涪陽城裡最好的妓館。
厲虎亦是精赤着,肌肉盤節突隆,皮膚卻遠不如小桃紅光滑,上面遍佈着或深或淺,長短不一的疤痕。在他右臂上,還密密地纏裹着紗布和繃帶。
成都城裡刺殺池思淵的一戰僅僅過去了五天,厲虎的右臂被青衣人的五枚暗器射中,並沒有那麼快痊癒,到現在還全然動彈不得。
幸好有些事情,即便是沒有手臂依然可以做。
牀上的兩個人終於分開,小桃紅軟倒在被子上,好象是一灘香泥。厲虎卻坐起身來,伸手拿過桌上的酒壺,一口氣喝了半壺。
“你每次都這麼粗魯,都快要把人家弄死了,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小桃紅用鼻子哼出聲音。
厲虎一邊喝酒一邊說道:“銀票就在衣服裡,你自己去拿。”
小桃紅嘟着嘴道:“誰希罕你的銀子!涪陽城裡拿出大把銀子想要我陪的人,多到可以排到大街對面去,他們有的是達官貴人,也有文人才子,每一個都對我溫柔體貼得很,我爲什麼非得陪你這個豬肉鋪的小夥計!”
厲虎回頭瞧了她一眼,忽然咧嘴一笑,道:“因爲我比他們厲害。”
小桃紅咬着牙,嬌嗔道:“你壞死了,就知道欺負人家!”
厲虎並不理會她,抓起桌上的一隻滷豬腳,還始吃肉。
小桃紅在牀上翻過身,象靈蛇一般爬到厲虎身邊,纏住了他的腰,道:“今天我已經叫芳姨把所有的客人全都推了……”
厲虎依然吃肉。
小桃紅道:“你就留下吧,整個晚上都沒人會來打攪我們。”
厲虎道:“留下?你又想要做甚麼?”
小桃紅道:“留在我這兒,不是比回你那個又髒又臭的豬肉鋪強麼,而且過一會兒,我們還可以再……”
她並沒有把話完全說出來,但是其中的意思卻誰都能聽得明白。
厲虎已經啃光了一隻豬蹄,把骨頭一扔,笑道:“何必再過一會兒,我們現在就來!”
小桃紅縮身向牀裡躲去,道:“現在怎麼行,奴家剛剛纔……哎呀,別過來!你手上全是豬油,都塗到人家身上了!”
厲虎雖然只有一隻手能動,小桃紅卻哪裡抵擋得住,很快便繳械投降。然而就在此時,厲虎卻忽然停下了動作,目光望向屋門。
小桃紅嬌喘道:“你又怎麼了?”
厲虎並未回答,因爲屋門已“篤篤”地被敲響了。
“是誰?”厲虎的語氣有些不善,無論是誰,在這個關頭上被人打擾,肯定都不會十分愉快。
“是我呀,芳姨。”門外傳來的是妓館鴇孃的聲音,“王哥兒,你們坊裡的葛爺來找您!”
“門沒栓,進來吧!”厲虎道,已翻身坐在了牀邊,而小桃紅連忙拉過被單,蜷身縮了進去。
門被推開,葛力走了進來。
以六十六斤重的大屠刀爲兵器的葛力,並不是一個十分高大粗壯之人,尤其屠刀未帶在身邊的時候,幾乎很難看得出他與尋常的販夫走卒有甚麼分別。
蒜鼻,小眼,掃帚眉,鮎魚嘴,麪皮黃裡泛着灰,除了醜陋一點,這張臉實在太過普通,身上穿着的土藍衫褂,寬襠褲,足下的粗布灑鞋,也甚是簡單。
然而厲虎卻知道,此人一點也不簡單。他瞧見過葛力殺人,以厲虎的判斷,即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象葛力那般用刀的人也一定不多,有那般狠辣手段的人更少。
葛力並沒有靠近木牀,只是用目光掃過坐在牀邊厲虎,以及蜷在被子裡只露出半邊臉兒的小桃紅。
過了片刻,他才道:“穿好衣服,跟我走。”
厲虎道:“去哪裡?”
葛力道:“回豬肉坊,老闆要見你。”
老闆就是徐大,巽離組的頭人。厲虎不再多言,拿過搭在牀頭的衣衫,用僅能動彈的左手,一件一件地套上。
盞茶時間以後,葛力和厲虎已走在了涪陽城的大街上。
涪陽位於川東,與成都城相距四百里,距離陝境卻不太遠,以地理而論,實是甚爲偏避。此城很小,僅有四五條街道,與成都府那種都市相差很遠,就是和舞陽城比起來也大有不如。
厲虎在涪陽城裡已經住了一年有餘,對此地已可算是頗爲熟悉。
“天誅”的每一個暗殺組,在沒有任務時都有固定的隱蔽之所,巽離組的隱蔽之地,便是涪陽城裡的一個豬肉坊。組裡的十三名殺手,日常的身份是豬肉坊裡的老闆、老闆娘、屠夫和夥計。
表面殺的是豬,實際上殺的卻是人,想出這種掩護身份之法的,也可算是個天才。
一年半以前,厲虎剛來到涪陽時,並沒有想過會在此城待上如此久的時間。當日石頭老大把這個任務交予他,厲虎曾經以爲,頂多只須兩三個月,定然可以把“天誅”的底細摸清楚,然後集合“惡狗門”的力量一舉剿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