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夏曦勉力調整自己的氣息,打開門,洗手間裡早已空無一人。從立身高的玻璃鏡裡整理已經被眼淚融化的妝容,兩行淚痕清晰可見,幸好她隨身攜帶了化妝品,剛要在淡白的脣上塗抹脣彩,洗手間的外門驀地被推開,瀟夏曦的手頓在了半空。
明淨的玻璃鏡裡立時映出另一尊姣麗的嬌容,雙眼定定地瞅着她,出奇冰冷,怨懣的,妒恨的,鄙視的,冷酷的……不可一世。瀟夏曦只那麼看她一眼,就已經接收到自她眼底傳達的信息。
兩人“對峙”了將近半個世紀那麼長,瀟夏曦僵在半空的手開始有點痠麻。
“你還真是命大!”德麗絲輕啓紅脣,說出的話卻寒如沉冰,“我派去的那幾個男人兩死一重傷。而你,居然還可以毫髮無損地站在傑臣的身邊,到底是幸運還是我根本就是低估了你?”
瀟夏曦扯出一抹笑,繼續抹脣的動作,待最後一筆完美告終,方淡若無痕地回了一句:“託你的福。我不過多了點運氣!而且有雷先生的保護,他不會容許我有事的。”那天事後回想起險象環生的一幕,依然心悸,若不是龍六出力維護,她也不可能從容地全身而退,當時賭的確實是一把運氣。
透過玻璃鏡的反照,德麗絲故作高雅的面容赫然起了變化。她本是極美的女人,這一番悉心設計的妝扮更襯托出她華貴端莊的氣質。深陷的眼窩卻因了她這句不痛不癢的話泛起波瀾,風捲而過,瞬即又恢復了平靜。
其實該嫉妒的人應該是她。不是嗎?今天過後,德麗絲就是司徒皓謙名正言順的待嫁新娘,將可以從他身上得以享有最極致的溫柔和寵愛。而這些,卻是她隱忍了兩年的奢求,到現在終於被眼前的事實戳得支離破碎。
瀟夏曦強壓住心底不住翻騰的酸楚,霍然轉身,朝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展顏一笑:“恭喜你。今天你……很美。”真心實意的。
司徒皓謙從來不做無謂的選擇,也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投資。無論他的出發點如何,爲了什麼目的而甘願隱匿兩年,她希望他最終得到幸福。哪怕,她已經沒有資格站在他身邊,她仍然希望他可以擁有更多的美好。
“你是取笑我嗎?”德麗絲朝前湊近兩步,凝視着她淡若平湖的秋波,在她看來,卻是勝利的嗤笑,“如果你認爲,從此可以令傑臣遠離我,甚至永無瓜葛,那根本就是異想天開。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與他,總歸是一條繩上結的兩隻蚱蜢。這輩子,他不可能會離開我。”
“你什麼意思?”瀟夏曦錯愕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眉眼漸漸彎成了一條米線。
“很快你就會明白我說的意思。而且,用不了多久傑臣就會像一隻哈趴狗一樣回來求我。”德麗絲的迴應噙着一絲令人感覺寒顫的狠絕,“我不會輸的。永遠也不會。那個男人,始終是我的。”
她拖出冗長的尾音,直至她離開很久,洗手間裡依舊聽得到那一句義憤填膺的陳辭在不斷迴響,“我永遠不會輸的。”
瀟夏曦嘆了口
氣,漫步走出洗手間。前面宴會現場的喧鬧比剛纔平息了許多,估摸着訂婚程序已經進入了尾聲階段,悠揚的圓舞曲輕伴着歌聲,遙見不斷旋轉的人影被攏在旖旎的光簇裡若隱若現。
斂眸,再睜開,眼前的世界渾然變了顏色。她徑自從甬道旁側的小門拐出了後花園。
夏末的夜晚顯得格外深沉,漸變的墨氤氳着一縷繚繞的妖冶鋪向天際,溫潤而流長。花園中央是一個扇貝型的游泳池,池裡注滿了水,泛陳漣漪的水面波光粼粼,倒映了一片被清風碾碎的銀白月華。
瀟夏曦站在池邊,盈立的身影映照在水底,風吹過,立時變得面目全非,像極了此時的她。從前,因爲有盼望,所以力量無所披靡。但是到了現在,最後的支撐也變成了泡影,她再也找不到可以令自己留下來的藉口,只能離開。
然而,該何去何從?沒有家,P國的家早已經支離破碎,瀟萬川被迫退隱,行蹤一直遭到監視。不想依附凌少祺,無論是她的悔婚,還是他的種種行徑,兩人的關係不可能再恢復到從前。龍五、龍七……嘴角不經意逸出一抹笑,如斯清冷。
手機適時地響起,她的手機是雷承旭的專屬通聯,大概是他覺得她洗手間補妝的時間太久,開始不耐煩了。無奈嘆一聲,剛要從坤包掏出手機,視線卻彷彿受了牽引,硬生生地落在泳池對面。
那道背影依然偉岸,丰神俊秀,就那麼遺世獨立地站在斑駁的樹影下,沒有過多修飾,卻比任何發光體都能令人矚目,應該說,他的存在從來不容忽視。偶有樹葉沉澱,沿着他的身體曲線揚揚灑灑地飄落,片滴不曾沾染他的衣袂。他背對着她,看不清面容,可是單憑背影,瀟夏曦便能斷定他就是司徒皓謙,今晚訂婚儀式裡最引人注目的主角之一。人的面容可以通過整形之類的手術變改,但是氣質卻是在閱歷中磨礪形成的。除了司徒皓謙,她暫時還想不來還有第二人能與其媲美。
他們站立的位置其實並不遠,僅僅隔了一個泳池,目所能及的距離。可是,卻讓瀟夏曦有一種難以跨越的悽惶感覺。他,縱是以前,還是現在,都疏淡得令人無法親近。
手機仍在鍥而不捨地響。與此同時,那道背影轉了過來,微闔的雙眸亮若星辰,恍然使樹椏上懸掛的燈飾也失了顏色。
他笑了。玫瑰花瓣般的薄脣勾起一道弧線,噙着冷淡生疏的意味,彷彿,他們從來不曾認識過:“小姐,你的手機響了。”他好心地提醒,穿透的眼神毫不避諱地停留在瀟夏曦身上,卻沒有半分留戀。
疏離得,狀若陌路分飛的途人。
瀟夏曦的心莫名地揪痛,匆忙從坤包找出手機,可是動作太大了,手機毫無徵兆地從指縫間滑落,她本能地向前伸手想要接住,身體卻失了平衡,才聽得“啊”一聲,整個人已經直條條地墜入了泳池,水壓形成的漩渦迅速把她拽向水底。
她一向水性不太好,而且事情來得太猝然,毫無防備之下竟然忘記了掙扎。身體一直往下沉,心也一直往下沉
,水從四面八方漫延過來,很快淹沒了她的感官,鬆散的發像海藻一般纏繞在她的臉上,直至身體觸到了池底,纔有了實質的承託,然後,又被一股強勁的水流拋向水面。
如此浮浮沉沉,瀟夏曦開始嗆水了。緊隨而至的恐慌堵上了心口,連就最後的呼吸也被壓迫的力量抽離了身體。只能不斷咳嗽,剜心剜肺。
終於,一雙大手挽起了她的腰,全然不顧她潛意識下手腳並用的掙扎,強而有力的把她托出了水面,一直拖曳到池邊,平放在池邊的空地上。瀟夏曦出奇地安靜,水裡的人隨之躍起,慌不迭地跑到她身旁,用手指在她的鼻翼下查試呼吸,再俯下身聆聽她的心跳,緊繃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鬆懈。
原來她昏迷了。
溼漉的髮絲緊貼在她的雙頰,猶然帶着水珠,順着她乾淨而精緻的面部輪廓滑下,不動聲息地沒入草坪。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宛如浸了水的白紙,軟柔卻沒有實質,幾欲羽化。他忍不住撫上她的臉,沒有真正的觸碰,只是沿着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脣,一路向下,最後喟嘆一聲,頹然地放下手。
瀟夏曦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燈光下影影幢幢的面孔,佈滿了驚奇和詭異的笑。仍然保持着他們慣有的矜持或者風度,但是那些目光,分明是鄙夷的。
“你終於醒了?”她還沒有意識過來,便被一雙手擁抱入懷,攏在她身上的西裝外服恰好遮住了裸露的肌膚,越攏越緊,彷彿害怕她會從此消失。她的呼吸打在他的襯衣上,那麼柔軟,那麼細膩,而這種實質的存在一再提醒了他,她再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這個突兀的發現,比之剛纔目睹她昏迷不醒猶如襁褓中無助的嬰孩更爲震憾。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池水的味道。
“咳,咳……”瀟夏曦忍住咳嗽,仰起臉,對上他皺成了一團的五官,勉力搖搖頭,表示無礙,那張臉才漸漸展開,混濁的眼重新恢復清明。
他伸手爲她拭去臉上池水的殘跡。溺水後的瀟夏曦渾如沾了晨露的睡蓮,纖塵不染,我見猶憐。但是,又是那麼令人難以揣摩。
她的目光開始遊移。越過他,越過重疊的人羣,在縫隙中掃視,尋覓那道熟悉的身影。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瀟夏曦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鈍一痛,神色黯然。他即使在她遇溺之後依然表現冷漠,連對陌生人該表現的關心也吝於施捨。
“帶我走吧。”她疲軟地埋在雷承旭的胸前,囈語般呢喃。
雷承旭一愣,再度收緊雙手,不無猶豫地應一聲:“好!”稍一用力抱起她,與身邊的黑衣人耳語了幾句,然後大踏步朝後花園的小門走去。
人羣哄而分散,繼續整晚通宵不眠不休的載歌載舞,仿如剛纔的虛驚只是蜻蜓點水,漾起的波瀾從他們的眼底下閃乎劃過,不留一絲痕跡。
二樓。本來緊蔽的窗簾被掀起了一角,月色從縫隙漫射進來,投影在地上,擎立窗邊的身影攥緊了拳頭,目送着雷承旭和瀟夏曦漸漸攏入黑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