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祺以爲他會對他冒然開槍責難一番,卻不料他會在這個時候問起瀟夏曦。只一頓,信口回答:“在希臘的一個小鎮上,她現在生活得很好。”是否真的很好,其實他也不確定。不過這邊的事情還沒了結,他只能派了人在小鎮附近留意她的近況。
而今晚發生的事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計劃必須重新作出佈署。
瀟萬川的聲音繼續在夜空中幽幽地擴展:“少祺,我知道你一向喜歡夏曦,如果我把她交付給你,由你負責來照顧她,你認爲如何?”
凌少祺愕然,狀若不解地看着他。
瀟萬川倏地轉身,眸光饒有興趣地在他的眼際打轉:“難道你不願意做我瀟萬川的女婿嗎?”
“可是夏曦她……”凌少祺很不自在地低下頭,避開他的注視。薑還是老的辣,瀟萬川的目光總有一種洞悉的力量,讓人無處遁形。
“我當初執意要與阿聯酋的酋長聯姻,是以爲給她最好的物質保證就是最大的幸福。原來我錯了。你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人,與夏曦又是青梅竹馬,這樣的安排,我相信她是不會反對的。”瀟萬川走近他,刻意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只要你願意。”
“我當然願意。只是夏曦她……”凌少祺忙不迭地迴應,卻彷彿還有顧慮。
瀟萬川再一次打斷他:“願意就好。其他的你不用擔心。夏曦的性格我很清楚,她最終會明白她真正需要的是怎樣的丈夫。”
有兩個黑衣人走上前請示如何處置林若然的屍體。她的身份比較特殊,前一刻還是幫主夫人,下一刻卻成了奸細,任誰都不敢擅作主張像對待其他死屍一樣胡亂地坑埋了。瀟萬川心情複雜地再看了眼那具美麗的軀體,“她”冰冷地躺在那兒,如一幕璀璨的煙火,引發了一次次情感的高潮,卻在落幕後靜寂得令人心悸。
“在後山的墓園埋了。石碑上不用立字,就當作……就當作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瀟萬川的背影漸行漸遠,相比來的時候,添了幾分孤獨和蕭條。林若然的背叛對他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馳聘江湖數十載,他從來不曾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無力感,似乎拼搏了半生,到頭來才發現,一切皆是浮雲般的虛空。兒子的身體現狀驗證了林若然的話,他曾經爲了醫治兒子的病,廣求名醫,始終不得其法。最後留在他身邊的,惟有凌少祺,一個他自認爲能看得透徹並且信任的人。他必須拉攏他成爲他最親近的人,最有效牽制他的方法,就是瀟夏曦,他同樣唯一的女兒。
凌少祺攥緊了拳頭,遠距離看着黑衣人嘿咻嘿咻地將林若然的屍體搬入車後箱,他撥了一個電話:“通知徐醫生馬上準備手術!快!”
……
聖誕之夜,老太太的兒女子孫一行七人駕着一輛半成新的房車呼啦啦的從大老遠的城市回了小鎮,甫一進屋,清冷的小屋頓時沸騰起來。老太太逐一熱切地擁抱,滿是皺褶的臉紅光四溢,眯縫的眼角里
泛着淚花。兩個模樣和打扮如出一轍的小女孩騰地跑到老太太面前,踮起腳跟在她的臉上左右一個吻,逗得老太太又是一陣呵呵大笑。
瀟夏曦倚靠在裡屋的樓梯扶手邊上看着這溫情的一幕,臉上也不自覺地泛起了笑意。這時候兩個小女孩才發現姥姥家裡莫名地多了一個陌生的的華裔女子,雖然很是好奇,卻不敢冒然上前打招呼,拽着大人們的衣裙躲在後面,如大海般碧藍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粉嫩粉嫩的小臉蛋寫滿了探尋。
老太太樂呵呵地把這位新租客介紹給她的兒女們。瀟夏曦在小鎮裡住下來的時間很短,與老太太的相處卻特別投緣。她聽從了老太太的建議,把找工作的事情暫時先擱置下來,每天向她請教烘製糕點和曲奇餅乾,日子過得舒悠而平靜。
龍五果然信守承諾,應了她的要求,把屬於平凡人的庸碌還給她。不過,敏稅的她還是發現了,自從那個風雨的晚上後,小鎮的長街小巷裡總有一些神秘的黑衣人在徘徊,他們是在監視什麼,還是在保護什麼?這些她不想去深究了,要惜別過去,最好是讓自己不聞不問,做沙漠裡的鴕鳥。
瀟夏曦變戲法似的手裡拿了糖果和新鮮烘製的曲奇餅乾分派給小孩子們,純真的天性很快地讓他們從她恬靜的笑容裡意識到她的友好,也不再藏藏匿匿,反倒纏着她索要聖誕禮物,惹得屋子裡的人哄的大笑。
晚餐後,所有人都圍坐在舊式的壁爐前取暖,老太太的大兒子帕帕羅卡斯把“里拉”(一種民間傳統的七絃詩琴)抱在懷中,左手按弦,右手彈撥,爲他的“專場演奏”拉開了序幕。優美悅耳的樂聲中,二女兒帕麗斯唱起了希臘的傳統民歌。老太太說,鎮上的人都是海的兒女,他們能歌善舞,在海神的庇佑下安逸富足地生活成長,所以,他們在一些重要的節日裡,會以歌聲和舞蹈感謝神的眷顧。瀟夏曦也換上了老太太特意爲她縫製的傳統衣裙,曲起雙腿坐在地毯上,迎着搖曳的火光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翩翩起舞,興奮地笑着跳着。直至老太太俯下身子把瀟夏曦擁入懷裡,她才愣然地發現,自己的臉上早已經掛滿了深深淺淺的淚痕,滿目狼藉。
幾乎所有人的歡笑在霎那間嘎然而止,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孩子,怎麼了?”老太太溫暖的聲音跳進了耳際,透着關心,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
瀟夏曦搖搖頭,匆匆抹了把臉上的淚痕,勉力扯出一抹連就她自己也難以言說的強笑,然後很抱歉地與各位道了晚安,逃一般地跑上二樓,回到了自己的小巢。
繼續待下去,她恐怕會再一次失控,會不能自已地淚流滿面。
掩上門,所有的光和熱都被這棟厚實的木門擋在了外面。
小房間裡頓時陷入了黑暗。瀟夏曦捂在被子裡,儘量讓自己啜泣的聲音不會再次驚擾到樓下正在歡慶的人。他們的幸福都映在了臉上,太過耀眼,太過熾烈,卻令她妒忌,只想逃離,
遠遠地避開。她以爲,她可以忘記;她以爲,她可以重新開始;她還以爲,她離開就可以得到想象中的幸福。
可是,原來她錯了。當這種平凡的幸福像天雨一般降臨的時候,她卻只能站在遠處,孤寂地看着別人在幸福裡盪漾,她卻難以企及它的絲絲點點。這些蘊釀了各種情感的幸福不屬於她,越是努力地想要抓住,越是如流沙一般在指縫間溜走,任她如何努力,最終盈握在手心裡的,只有無盡的孤單和無能爲力的虛脫。
哭累了,意識漸漸陷入了混沌之中。母親笑意盈盈地向她走來,給她繫上一條色彩斑斕的圍巾。素白的手指在圍巾裡穿行,偶爾拂在她的臉上,指尖的暖意一點點化開,瞬間遍及了全身。“孩子,你必須學會堅強,學會如何善待他人,才能善待自己。”母親在耳邊輕聲細語地叮呤,噴薄的呼吸打在她的臉上,癢癢的,綿綿的。她若有所悟地點頭,忙不迭地按上母親的手,貓兒一樣放在臉頰上蹭了蹭。這樣的溫暖彷彿已經相去很遠,乍一觸及,突然間感覺鼻子酸得嗆人,卻那樣,真實。
睜開眼,光亮透過窗櫺的縫隙透射進來,結成了光柱打在地板上,整個小房間好像被蒙上了一層氤氳的虛幻,混濁的空氣也似乎在某一個瞬間被凝結成冰,冷得呼吸也停止了跳動。
瀟夏曦揉了揉迷醺的雙眼,黯然失落。原來,所有的柔軟只是殘酷現實裡偶爾路過的美麗,風吹雲散之後,一切的真象還是原來的模樣,無可避免。
虛軟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卻被頸脖處的某種拉扯牽動了神經。低頭凝眸,牽扯的是系在脖子上的一條白色圍巾。瀟夏曦渾身一震,這圍巾她曾經在老太太的躺椅上見過,針織細膩,鏤花飛絮,那時候她的手輕撫在圍巾上,靜默了許久,戀戀不捨。記憶中母親也曾送過她類似的圍巾,可惜在被人販子拐走的時候遺失在途中,從此成了一道懷念裡殘缺的符號。沒想到,心細如髮的老太太會以此爲聖誕禮物送給她,並在她熟睡的時候親手爲她繫上,讓她在它的纏繞下溫暖地渡過這個聖誕之夜。
彷彿有什麼在眼眸裡蠕動,瀟夏曦想也沒多想,蹬蹬蹬地跑下樓。或許,她應該給他們道歉,是她昨晚的突兀表現破壞了大家歡聚的雅興,又或許,她只想給他們一個深切的擁抱,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們,她真的很好,很開心。
樓梯很短,一個折身的轉角就能將小客廳裡的每個角落盡數收歸於眼底,此時卻看不見老太太爲準備可口的早餐忙裡忙外的身影,也聽不見小孩子們追逐嬉戲的笑聲,小廳裡顯得異常的冷清。瀟夏曦心裡一沉,似有所悟地在所有的房間裡轉了一圈,裡裡外外果然除了她,空無一人,老太太、帕帕羅卡斯、帕麗斯還有其他人,憑空消失了一樣,銷聲匿跡。及至打開後院裡的小門,瀟夏曦更不可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老太太平素引以爲伴的小狗癱倒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脣紫沫白,四肢僵硬如冰,彷彿已經死去了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