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到邀請信的人是約瑟夫,他可能會被嚇一跳,因爲羅伯斯庇爾先生在後來可是著名的“殺人狂魔”,據一些說法,在他統治法國的那段時期,巴黎的每一個廣場中央,都豎立着高高的斷頭臺;每一根路燈杆子上面,都掛着一個被處以死刑的“人民公敵”。後世的人甚至給他編造出了這麼一個墓誌銘:“我,羅伯斯庇爾,長眠於此,過往的行人啊,不要爲我哀傷,如果我活着,你們誰也活不了!”
約瑟夫相信,在羅伯斯庇爾倒臺之後,他的那些敵人,從熱月黨人到後來的拿破崙皇帝,再到復辟的路易十八,幾乎沒有任何人會喜歡這個“不可腐蝕者,人民的捍衛者,創造國訓:“自由,平等,博愛”(羅伯斯庇爾真正的墓誌銘)的傢伙。所以往他頭上潑污水就幾乎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就像歷史上波旁復辟的時期中,他們給拿破崙編造各種令人喜聞樂見的故事,把他生生地描寫成了一個“達爾丟夫”(莫里哀喜劇《僞君子》的主角)和“唐璜”(在歐洲,這個名字就是好色之徒的代名詞)的合體。所以,那些關於羅伯斯庇爾喜怒無常,以殺人爲樂之類的傳說,多半是不可靠的。但是,即使考慮這些,但有一點依舊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位“不可腐蝕者,人民的捍衛者”殺的人的確不少,而且很多還都是曾經和他是一個戰壕裡的人。如果說羅伯斯庇爾以殺人爲樂,那很可能是污衊了他;但如果說羅伯斯庇爾習慣於通過“解決掉弄出問題的人”來解決問題,那大概不會是假的。總的來說,那就是:成爲羅伯斯庇爾的敵人,是非常危險的;但是成爲羅伯斯庇爾的朋友,也不見得有多安全。
不過阿芒可不知道這些,而且這個時候,羅伯斯庇爾的名聲正好着呢。他在三級會議及制憲會議期間共發言二百多次次,在代表中排第二十位。他在演講中支持男性公民普選權、反對國王否決權、支持賦予猶太人民權、呼籲廢除奴隸制和死刑,反對新聞審查。(是的,你沒看錯,“殺人狂魔”羅伯斯庇爾那時候是個廢死主義者。奇怪嗎?這並不奇怪,這只是屁股決定腦袋的有一個證據罷了。當羅伯斯庇爾還是個廢死主義者的時候,死刑這個工具是控制在國王路易十六手中的,它威脅到的是羅伯斯庇爾這樣的“刁民”。所以作爲“刁民”的羅伯斯庇爾自然反對它。而當這個工具落到了羅伯斯庇爾手中,那情形自然就不一樣了。說起了這會兒的路易十六剛剛完成了他這輩子唯一的技術發明——改進了斷頭臺的設計,提高了它的效率。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改進版的斷頭臺的第一個用戶,就是路易十六本人。魯大師詩云:“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忽而又下野,南無阿彌陀。”可爲這些人的寫照。)
羅伯斯庇爾的這些建議大多並沒有被通過,但是卻給他帶來了“不可腐蝕者”的美名。如今得到了他的邀請,自然讓阿芒欣喜不已。而且羅伯斯庇爾提供的地點也格外的特別,這處地方就是羅亞爾宮。
羅亞爾宮最初是爲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所建,曾稱紅衣大主教宮(黎塞留是法蘭西樞機主教),後轉爲奧爾良公爵的宅邸。爲了拉攏巴黎的民衆,奧爾良家族在1780年將它向公衆開放。自此,這座私人花園宮殿逐漸變成巴黎民衆的公共廣場。當然,這背後也肯定有奧爾良公爵的意思。如今他在政治上的野心,也完全可以說是路人皆知了。
在1789年法國大革命其間,巴黎有兩個政治中心。一個是巴黎之外的凡爾賽,那裡正在召開決定法國命運的三級會議。另一個則是巴黎市中心的羅亞爾王宮。在那一段時間,它是測量巴黎民衆政治狂熱的溫度計。這是兩個政治權威所在,如果加以比較,1789年7月14日之後,不是凡爾賽而是羅亞爾在引領着法蘭西。因爲凡爾賽影響不了羅亞爾;反過來,羅亞爾卻能支配凡爾賽。
羅亞爾宮是一處能容納上萬人的大宮殿,這裡是盛產各種各樣政治小冊子和演說家的地方,當然這裡更不缺各種各樣的觀衆和聽衆。三級會議以來,人們在這裡交換各種信息,包括來自凡爾賽的;同時又把它變成各種流言散佈出去。如果阿芒的戲劇能在這裡上演,哪怕只上演一場,也絕對能讓阿芒聲名大噪。
阿芒稍作考慮,就接受了這個邀請。當天傍晚他還帶着主演路易,去拜訪了羅伯斯庇爾。
羅伯斯庇爾這時候住在市政廳附近的一個旅館中。事實上,他本來有更好的住處——很多制憲會議的議員因爲安全上的考慮,已經接受了奧爾良公爵或是法拉耶特侯爵的好意,住進了他們的產業。但“不可腐朽者”卻依舊自己出錢,住在一間普通的旅館裡。不過羅伯斯庇爾在當律師的時候,很打贏了一些官司,因此他的經濟情況不錯,住的旅館的條件也不錯,除了臥室之外,還擁有一個帶沙發的小客廳。
阿芒帶着路易,在一個侍者的帶領下來到了三樓。這是這座旅館的頂樓,相對於一樓和二樓,這裡要更安靜一些,這也許就是羅伯斯庇爾選擇住在這裡的原因之一。
侍者將阿芒和路易帶到一扇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門是開的。請進吧。”裡面傳出一個很爽朗的聲音。
侍者推開門,朝着裡面道:“羅伯斯庇爾先生,拉瓦錫先生和聖鞠斯特先生應約前來拜訪。”
是的,路易姓聖鞠斯特。如果上次約瑟夫遇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的姓氏的話,那一定會對這個話不多的俊美青年另眼相看的。因爲雖然上輩子作爲工科狗的約瑟夫對法國大革命的這段歷史不是特別熟悉,但是好歹看過維克多雨果的《九三年》,從那本小說的註釋中也知道了羅伯斯庇爾手下最鐵桿的小弟,號稱“革命的大天使”或者“恐怖的大天使”的聖鞠斯特。
不過即使阿芒在向約瑟夫介紹聖鞠斯特的時候沒有提到他的姓氏,約瑟夫其實也應該因爲他那無與倫比的俊美而想道他就是那位“恐怖的大天使”的。
“請進來吧,兩位先生。”屋子裡面傳來一個聲音,但是客廳裡面並沒有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寫一份文稿,還有幾句話就能結束了,請你們在沙發上稍微等一下。嘿,亨利,你幫我招呼他們一下,給他們倒杯茶水,謝謝了。”聲音是從客廳那邊的書房裡傳過來的。
那個侍者便帶着兩人進了客廳,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又給他們倒上了茶水。茶是印度的紅茶,不過質量卻很一般,換了約瑟夫,估計是不會喝的,因爲他知道,這個時代的低等茶葉,往往會添加銅綠來掩飾黴變,喝這東西,對健康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不過阿芒和聖鞠斯特可沒有這些顧慮,他們便在沙發上坐下來,端起茶水喝了起來。
又過了兩分鐘,從書房裡傳出這樣的話語:“總算寫完了!不好意思,讓你們等了好久了。”
隨着這聲音,一個年輕人走了出來,也許是因爲連續熬夜,他的臉色有點發白,但是神態嚴肅。他的嘴脣很薄,目光冷靜。臉頰有點神經質地抽搐,這使得他的微笑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依着律師們的習慣,他的臉上補了粉,戴着手套,衣服刷得筆挺,鈕釦扣得整齊,淺藍色上裝上沒有一絲褶痕。下身是米黃色套褲,白色長襪,帶銀扣的鞋,高領帶,前襟上有襠形裝飾。
“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們能耐的這樣快。”羅伯斯庇爾伸出手來和他們握手,“昨天去看你們的首演,回來之後,激動得一整夜都沒法睡着,滿耳朵都是你們的那首戰歌,還有我們的斯巴達克斯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演講。我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工作,直到不久之前,我纔想起明天我要在議會上發表一篇演講,我看了看時間,估計你們還要有一兩個小時才能到,就先去起草文稿了。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一旦寫起文稿來,中間就不能中斷。只好讓你們在這裡等一等了。希望你們不要覺得我是有意的要冷落你們。”
“我明白這一點。”聖鞠斯特道,“我在做什麼事的時候,同樣也不喜歡做到一半就中斷。”
“你們知道我這次邀請你們到羅亞爾宮去演出的目的嗎?”羅伯斯庇爾在沙發上坐下來,非常直接的問道。
“你們希望通過這部戲劇,給國王施加壓力。”聖鞠斯特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年輕的聖鞠斯特的反應之迅速顯然超出了羅伯斯庇爾的預料,他愣了一下,然後道:“您說的不錯,這的確是我們的目的之一。顯然,我們的這個邀請,背後是有着政治上的考慮的,如果你們接受了我們的邀請,可能也會因此惹上一些政治上的風險。我並不想在你們對此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把你們拖進政治的漩渦中。嗯,你們也知道,當前的局面相當的緊張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