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機括,上得地面,她四下一看,竟是薄家主宅深處,一幢空置了很久的小築前。
入口剛一合上,她收回打量周圍的視線,定了定心神,邊擡腳準備離開這裡,邊想着,到底要用什麼理由和樣子,來應付那個薄久闌紱。
沒曾想,她才邁出一步,一樣閃着火花的東西突然射進她腳下的地面裡,濺起半丈之高的泥土沫子,差點糊了她的眼睛。
“別動。”
一聲充滿警告的危險聲音,隨後響起逼。
剛被腳下武器驚詫住的水玉,一聽到這聲警告的聲音時,頓時猛地擡頭,向發射武器的那源頭處望了過去,但見小築的二樓之上,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正將一架狙擊槍架在了樓臺的漢白玉砌成的圍欄之上,黝黑的槍口所瞄準的,此刻已是她水玉的頭顱。
她現在位於小築前的前院裡,離得小築的那棟小樓甚遠,而那女子又是一身黑衣,她並不能看清對方的樣子,但是,剛纔那聲音,和那女子隱隱綽綽的身形,實在過於相似,“流蘇?”
小樓上,那黑衣女子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那原本埋在槍膛後,遮住了大半個臉的臉,終於露了出來,只可惜,卻以黑紗覆面,只露出了上半張的臉,下半張臉,完全被黑紗隱藏了過去。
上半張臉看不出女子怎生的容貌來,但是那雙黝黑的眼睛,彷彿沉睡的豹子,用最危險最犀利的眼神,正冷酷陰沉的盯着水玉,“你是誰。”
問出口的聲音,冷靜,冷酷,冷厲,還有着濃濃的警惕,視線,卻帶着同樣質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水玉,最後,四目相對,如同盯準了獵物的豹,死死地盯準了水玉的那雙眼睛。
而女子唯一不同於旁人的是,她不會在看到水玉的這雙眼睛時,有太大或者過激的反應,沒有喜怒,只有愈發濃烈的警惕。
水玉記性很好,對細小末微的東西都看得清楚,記得更清楚,何況流蘇,還是曾經和她在一起,將近半年的唯一閨中好友。
只是,遙望着小樓之上,滿身都是蕭殺戾氣的黑衣女子,水玉幾乎有些不敢認,她有些猶豫的抿了抿脣,最終,還是將臉上那張人皮面具,一點點的揭了下來。
黑衣女子一直都在警惕的盯着她,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只是她的眼神,卻在一點點的開始發生變化,從冷靜,變成了不平靜,最後,掀起滔天的巨浪——
彷彿像是一池已死的池水,被投下一顆重磅的石頭,水面從濺起漣漪,到逐漸的波瀾壯闊!
“王……王妃?”頃刻,她所有可怕陰冷的面具,全都土崩瓦解,那雙眼睛只剩下一汪涌動的漣漪,一雙濃黑捲翹的長睫,不斷的迎風顫抖着,一如她此刻脫口而出的言詞。
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水玉那張被面具埋藏了多年的臉,終於露了出來,因爲常年不曾接觸陽光的關係,皮膚有種接近病態的白,略顯的不健康,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蒼白的肌膚下,那一絲絲的血管,不過,正因爲膚質變得如此的關係,她那張豔麗至極的容顏,竟平添了一種弱不禁風的風情,少了曾經的凌厲和冷冽,更多了一個女人,該有的楚楚動人之姿。
當面具完全揭下,水玉對遙望的黑衣女子,微微一笑,剎那,萬般芳華,“流蘇。”
即便如何剋制,也掩飾不住,言語中的顫慄,和哽咽。
這是她曾經最好的朋友,是她在這個世上,最信任的人,再沒有旁人比她流蘇更清楚,她胭脂雪是個什麼樣的人,再沒有人比她流蘇更清楚,她曾經揹負的一切,曾經生存在世,爲的是什麼——
同樣,再沒有一個人,陪她那樣的出生入死,再沒有一個人,那般毫無條件的信任她,支持她,永遠都站在她的身邊!
流蘇亦是同樣的激動,手上那把被她視若生命的槍,都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都還不自知,或許是知道的,卻是沒有半分想要理會的意思,可她卻依舊站在小樓之上,動也不動,好像生根在了那裡,“不,我一定是在做夢,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對於胭脂雪而言,流蘇是很重要的朋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唯一交心的知己,而對於流蘇而言,卻已經不僅僅只是如此,她早就在不知不覺裡,將胭脂雪當成了姐妹,當成了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傻姑娘,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人是很容易受到情緒感染的動物,或許剛纔前一刻,胭脂雪覺得自己還能忍,還可以忍,但在看到流蘇這幅傻傻的反應時,就再也忍受不住,眼眶一熱
,一滴清淚,便奪眶而出。
流蘇往後倒退了一步,眼睛睜得很大,好像很不可置信,很震驚的樣子,而後,突然從二樓一躍而下,一身黑衣如同鬼魅一般奔向了胭脂雪,黑色衣襬在風雪中烈烈飛舞,一如她那高高豎起的長髮。
剎那間,她便到了胭脂雪的面前,但是,卻在兩步開外,沒有再繼續前進的意思,駐足停步,情緒強烈的視線,就像無形的手一樣,一點一點,在隨着眼瞳的轉動,描摹着胭脂雪的五官輪廓。
胭脂雪便任由她這麼看着自己,一直對她微笑,卻沒有說話。
很多時候,所有的情緒和情感,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言語來描繪,彼此都能感應,彼此都能明白。
半刻過後,大概是終於確認了眼前的胭脂雪是真的,並不是自己的幻覺,流蘇這才膽怯的,小心翼翼的,擡了手,往胭脂雪的臉頰觸摸過去,可眼看只差分毫的距離時,她卻瑟縮了,怯懦了,想要把手縮回。
不想,胭脂雪卻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繼而,貼到了自己的面頰上,衝她巧笑嫣然,“你看,我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一碰即碎的幻影。”
流蘇真切的感覺到了那肌膚的溫涼溫度,絲滑般的觸感,指尖一顫過後,另一隻僵在身側的手驀地擡起,一把將胭脂雪抱住,緊緊的,像鐵鉗一樣,淚,頃刻決堤,“王妃……王妃……王妃……。”
她一遍一遍的輕聲囁嚅着,好像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自己,這不是夢,這是現實,而自己這唯一的親人,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胭脂雪也跟着哭了,但她的笑容卻愈發的燦爛了,手將流蘇回抱在懷裡,“我在這兒……。”
短暫的休憩,燕楚再度睜開眼時,外面隨後就傳來了車伕的稟報聲。
“王爺,到了。”車伕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繃和緊張。
皇帝和燕王不和之事,連滿朝文武都知道,更遑論燕王府裡的人,何況,這四年裡,無數皇宮裡邊兒派出來的刺客,已經教燕王府裡邊兒的每個人都領教了無數回了,若說眼看着自家主子自己就這麼進去這明知不安好心的皇宮不會緊張,那纔是騙人的。
“爺。”花想容也像受到了感染似地,並沒有再像平素那般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是截然相反的嚴肅和正經。
燕楚皺了皺眉,被這些傢伙一搞,本來根本不緊張的他也跟着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只是在看到花想容那張易容的跟黑炭頭一樣的臉,卻做出那般正兒八經的樣子,一種說不出的膈應,惹得他瞬間大笑。
“……。”要是可以,花想容真的很想罵他家這位王爺是不是特孃的有病。
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笑場!
雖然咱不怕皇帝,但是卻不能不怕如果兩方真的從勢同水火,瞬間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進了這皇宮,到了皇帝的地盤上,那也一定會很慘的好不好!
見花想容一臉隱忍的鄙夷和不高興,燕楚知道自己好像有點兒笑過頭了,頓時咳嗽兩聲,緩解了一下笑意,然後一本假正經的對花想容揮了揮手,“去,趕緊讓他們過來,把本王扶下車。”
花想容嘴角抽了抽,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跳下車,對隨行的親衛隊吩咐一句,“伺候王爺下車。”
幾個壯實的親衛上前一步,齊聲應是後,便到了馬車前,還是按照以往的舉動,將燕王小心翼翼的攙扶下車,然後攙到了輪椅上坐下,在旁的人眼裡看來,都是真真兒的,半點也瞧不出,燕王已經腿有好轉的跡象。
尤其搭配上燕王有那樣一副要死不活精神不濟的樣子,這分明就還是活脫脫的,那位依舊令人扼腕嘆息的殘廢王爺。
重華門前,早就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一個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德福公公,一個是皇帝身邊最得勢的將軍,御林軍統領,曲放。
這個曲放,來頭可不小,是僅次於四大家族之首薄家的曲家。
只是現而今的薄家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薄家,所以這曲家,在這二十年裡,早就已經取代了薄家的地位,成爲新的四大家族之首。
曲家在大燕的商業和兵馬軍事上均有涉獵,雖然都不是最好最強的,但合集起來的家族勢力,是絕對不容小覷的,而每一代家族裡,還會出一個僅次於尊貴皇后的貴妃,再不濟,也會是一等的一品皇妃。
在上一代先帝期間,就曾有一
個集齊恩寵與一身的曲貴妃,不過可惜,上一代的奪嫡風暴輸得很慘以後,就香消玉殞了,至此,曲家好像也隨之備受打擊一般,不論是商營上,還是在軍事上,都沒有什麼建樹,商營上更是備受打擊,連連受挫,而後,就一蹶不振了好些年。
曲家到底都是百年的老世家,即便新一代的人不行,可老一輩的還在,都是個頂個的人精,知道自己是風頭太勁,遭人眼紅,所以纔會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看起來是巧合的一件件事兒,這些老一輩的心裡頭最清楚,那都是有人在背後搞鬼,對曲家在進行打壓。
而這打壓曲家的人,他燕王和那些老人精,都再清楚不過。
看到故人之後,難免想起一些往事,燕楚定了定心神,讓身後的花想容推自己過去。
與此同時,對方的人,也趕緊迎了上來。
“哎呀燕王,真是好久不見,老奴給您見禮了。”德福公公一臉諂媚的迎了上來,到得五步開外時,對燕楚便是畢恭畢敬卑躬屈膝的下跪行禮,“王爺千歲千千歲——”
比起德福公公這樣露骨的討好賣乖,曲放倒是冷靜自持的太多,他是按照了軍中的規矩,給燕楚行軍禮,人看起來就和很多的將軍一般不苟言笑英挺沉穩,但眼底裡,有着掩飾不住的,對燕楚的崇拜和仰慕,“末將曲放,參見燕王!”
燕楚依舊沒什麼表情和精神,懨懨的對兩人擺了擺手,“不必多禮。”
“謝燕王。”兩人齊聲謝恩。
謝恩之後,曲放便秉承自己的職責,走到了燕王的身後七步開外,做起了安防保護的職守,無聲無息的,就像個保駕護航的隱形人。
德福公公則並非如此,反倒熱絡健談的很,要不是深知燕王不喜歡外人接近的癖好,他早就想把花想容給擠到了一邊去,心甘情願的做那推車奴,現在卻只得隨行在側,十分熱情的問長問短,“唷,雜家看燕王您面色不大好啊,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老奴給您找太醫令來瞧瞧?”
燕楚不動聲色,耷拉着眼皮,把玩着食指上的鬼頭青銅指環,勾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意興闌珊的回了一句,“都是老.毛病了,早就藥石惘然,勞公公費心了。”
花想容悄悄扯了扯嘴角,對德福公公的目光警惕而不屑。
這個臭閹.狗,一上來就想探王爺的身體底子,還真是心急的很呢,簡直就是巴不得王爺早點嗝屁了纔好吧?
碰了這麼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德福公公也不覺得有什麼,還是那副討好的狗腿奴才相,呵呵的笑道:“王爺不必擔憂,咱皇上也知道您身子骨不好,所以吶……可特意給您支了招呢。”
說罷,對燕楚眨了眨眼睛。
花想容和燕楚同時一愣。
不過,基於一個臉太黑,一個始終都沒擡頭,所以沒有人發現兩人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
“哦?是麼。”燕楚回答的漫不經心而輕描淡寫,好像對這件關係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
德福公公見狀,渾濁的老目閃了閃,依舊保持神秘性的涎着臉笑道:“保管王爺您滿意。”
“呵。”燕楚毫不在意的輕聲一笑。
說着話的工夫,一行人不知不覺,很快就到了皇帝今天招待賓客無極宮前。
以前酒宴都是要露天的纔有意境,不過現如今天兒太冷,坐在寒冬飛雪下幾個時辰,即便有着美酒暖身,依然會覺得身寒無比,畢竟在大燕這個崇文輕武的國度裡,大部分都是飽讀詩書只會之乎者也的言官,自是不像練武之人,有強健的體魄能抵禦的住寒冷。
無極宮,倒是氣派的很,莊嚴不失華麗,配上宮前幾樹紅梅,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到了宮前,作爲御林軍統領的曲放直言還有要事在身,完成皇命,將燕王送到這裡之後,他就要去繼續堅守自己的崗位去了。
德福公公倒是客客氣氣的繼續引領着燕楚進了無極宮。
待燕楚一到,這無極宮裡本來熱熱鬧鬧歌舞昇平的氛圍,瞬間就僵了起來。
宮殿裡,本都在吃吃喝喝推杯換盞文武百官,都頓住了手裡的酒杯筷子,眼睛,都暗藏着不快的眼神,頻頻向燕楚望去,有的皇帝直隸部下的官員,更是膽大的哼哼唧唧,大有不喜燕王之意,明面的不給燕王擡舉。
燕楚眼皮都懶得擡,懶懶散散
的喊了一聲,“微臣,叩見陛下。”
這明顯敷衍了事的態度,頓時引得愈發多的官員感到不滿,但是燕楚那雙殘廢的腿是事實勝於雄辯,就算他們再不滿,也不可能非得在這件事情上大作文章,非讓燕王對皇帝下跪行禮不可。
若真這樣威逼着燕王做了,只怕就要寒了遠赴邊疆的,那些將士們的心了。
爲了那些將士能夠安心爲大燕國賣命,能讓他們這些京官安穩度日,在這樣四國關係緊繃,正缺這些保家衛國之人的時候,他們這些精明的傢伙,還不會去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當然,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也同樣不會。
“皇兄快快免禮,你我兄弟二人,是無需這般客氣的。”本正襟危坐於鎏金龍椅上的燕陌,頓時一改之前曲高和寡的君王形象,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很是熱絡的招呼燕王,還不忘諄諄關切,“都這麼些日子了,皇兄的身子骨可好些了?之前一直素聞皇兄身子骨不好,朕想着不叨擾皇兄,這才許久不曾前去探望,還望皇兄莫要見怪,與朕生分了。”
燕楚從進宮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擡起的眼皮子,終於懶怠的掀了掀,看起來無力的很,彷彿一個小小的擡眼動作,都能耗盡他的精神一般,緊隨而來的,便是他咳喘的聲音,“多謝陛下關切,本是微臣身染頑疾,纔不好接見陛下,唯恐微臣之疾,沾染到陛下的龍體,那纔是微臣的罪過。既都是微臣的不好,哪裡有怪罪陛下的道理。”
燕陌與之四目相對,在對方緋紅似魔般的眼眸裡,看到了看透一切紅塵的淡然,不由眸子一動,嘴角的笑容收斂,表情略帶自責,“皇兄這般說,那就是與朕見外了,到底,朕與皇兄,可是現而今,僅剩的兄弟了。都說長兄如父,皇兄的身子,朕自然要掛念的,只惘然朕乃一國之君,總是有些身不由己,不然,長兄臥病在榻,朕如何都要前去常伴侍疾不可的。”
“百善孝爲先,陛下一片赤子之心,真乃我大燕之福,乃微臣之福。”說着動容的話,可燕楚的表情和眼神裡,卻無半分動容的樣子,死板死板的,簡直就像沒有味道的死水一樣。
當着旁觀者的文武百官們,都對皇帝表示由衷的欽佩,目露着炙熱的繆贊目光,一個個雖然沒說話,但眼神已經充分的流露着,他們是何等的佩服自家帝王這真情流露的演技,不知道的,還真以爲自家這帝王,對燕王是何等的兄友弟恭。
而對於燕王淡而無味的平平演技,大部分都表示不屑和輕視,覺得這個燕王現在腿廢了,腦子也跟着廢了,這樣說着好聽的話,卻沒有好臉色的樣子,分明就是在戲耍皇帝,分明就是不給皇帝面子,分明就是有打算當場撕破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