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麼?”
這曾經是小義問邢縡的一句話。
就在剛纔。
邢縡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樣,將他如何前來長安城當了彌勒教長安分舵舵主,又如何在長安城站穩了腳跟成爲地下世界的情報販子,有如何刻意接觸王鉷的兄弟王銲,又如何與王銲狼狽爲奸盜賣長安武庫之中武備,以及在這一次炸燬長安武庫,彌勒教是如何謀劃,他邢縡這個舵主是如何配合,全都說了個清清楚楚。
很配合。
按照“審案”這個角度來說,這叫全“撂了”。
讓小義很滿意。
結果就在小義滿意的同時,邢縡卻笑了,還笑得志得意滿,頗有一種奸計得逞的暢快,讓小義一時半會還真摸不着頭腦。
故而,有此一問,“你笑什麼”。
惹得邢縡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不但放聲大笑,還一個勁詆譭小義,什麼“你就是個傻子”,什麼“汜水侯就不應該讓你當這個淮南諜報司的老大”,總之,囂張到了極點。
如果是一般人,早炸鍋了,就算不當場砍死邢縡,也得實實在在地給他一頓教訓,
說實話,邢縡都做好準備了。
但是,小義,沒有!
小義也笑了,笑得志得意滿,彷彿有一種奸計得逞的暢快。
這反應……不對啊……
邢縡懵了,他口口聲聲說小義是個傻子,是說小義的腦子不夠使,又不是說小義真是個傻子,連指着鼻子罵大街都能理解成誇耀。
邢縡無奈,不得不把剛纔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你笑什麼?”
結果,也換來是小義的哈哈大笑。
邢縡不由得翻了個白眼,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我剛纔笑,是確有原因,你現在笑個啥?東施效顰!?等一會你啥都說不出來,我看你還能不能接着笑下去……
小義笑聲漸歇,臉上的笑容不減,笑吟吟地看着面前被結結實實捆在椅子上的邢縡,開口了。
“不錯,我小義就是個傻子,執掌淮南諜報司,確實有些吃力,不是我腦子不夠使,而是我諜報司要面對的東西,太讓人糟心了。
諜報司乃是淮南使府的下屬機構,自然要面對朝堂之上的種種,同時,因爲鹽梟,因爲海盜,還要對江湖中人保持着監控,再加上你們這些以造反爲己任的彌勒教徒,你知道老子一天天多累嗎?
朝堂之上的詭譎,江湖之上的陰險,彌勒教徒的不可理喻……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謝小義是如何執掌了這麼多年淮南諜報司的!
但是,不幹,行嗎?
你邢縡如何出身,我不知道,我也沒興趣知道,但是我謝小義從來都沒有忘掉我自己的身份!
我爹叫謝義,最早的時候,就是成皋折衝府的一名府兵,家裡有地,戰時出戰。
開元二年,跟着謝家老太爺去了臨洮……
是被謝家老太爺從死人堆裡面刨出來的……
後來就到謝家當了部曲,一來是償還這個救命之恩,二來,雖然家裡面有地,但是朝廷的苛捐雜稅越來越多,我爹我娘每天忙得累死累活的,交了租庸調之後,還得應付那些捐稅,一年下來,糧食都不夠吃,所以,我爹一咬牙,就投了謝家……
跟我家情況一樣的,還有好幾家,就是你們現在熟知的謝家忠孝節義,仁智禮勇嚴九大部曲。
再後來,因爲謝家自有的規矩,我爹跟在二老爺身邊去了洛陽……
而我,謝小義,因爲這個關係,在謝家洛陽宅子外面,當了一個小小的門房……?”
說到這裡,小義自失一笑,看着邢縡,說道:
“聽明白了嗎?
在你眼裡,我是淮南諜報司的老大,江湖上還有個名號,叫什麼判官……
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的身份,我就是謝家的一個家生子,做事的話,就是謝家在洛陽宅子的門房,連謝家汜水老宅的門房都當不上!
要是沒有我家三爺,我這樣的,一天天不用想別的,就琢磨着能不能多收一個兩個門包了,哪裡還用每天去應對什麼朝廷的詭譎、江湖的陰險?
你說是我是個傻子……
不錯!
我就是個傻子!”
說到這裡,小義端坐在座位之上,不經意間挺起了胸膛,聲音之中也透着一股無與倫比信心。
“我雖然是個傻子,卻也是我家三爺的傻子!
傻!
不怕!
我家三爺,兜底!
反倒是你,邢縡……”
說完之後,傲然地看着邢縡,毫不掩飾眼神之中的鄙視。
“你邢縡是聰明人,在長安城地下世界經營多年,藉助地利,將我淮南諜報司玩弄於股掌之中……
但是,哪有能怎樣?
有人給你兜底嗎!?”
一句話,問得邢縡臉色鐵青。
小義卻還沒準備放過他。
“不但沒人給你兜底,反而……需要你邢縡用性命給別人兜底吧?”
一句話,邢縡頓時臉色大變。
小義見狀,再次哈哈大笑,這纔是真正的志得意滿,這纔是真正地暢快!
“不錯,我是傻子,但是我不用擔心被別人賣了啊……
反倒是你邢縡,聰明瞭一世,在你眼裡,除了我家三爺,都是傻子,那又能怎麼樣?
到了最後,還不是你這個聰明人,要用命去給別人兜底!?
哈哈哈……
邢縡,你還有臉說別人是傻子!?
我看你纔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
你現在就是被別人賣了,還幫着數錢呢!”
邢縡也不知道是被小義的說法刺激到了,還是準備在垂死掙扎一下。
“謝小義,罵街誰不會!?什麼傻子不傻子的!
我邢縡現在成了階下囚,自然任憑你折辱,但是,這也不能掩蓋你當初被邢某人玩弄於股掌……”
“不服氣是吧?”
邢縡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小義打斷了。
小義笑吟吟地看着他,嘿嘿一樂。
“死到臨頭了,還不認賬?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你邢縡邢東家特別偉大,輕生死,重然諾,大有古風?
即便自家失手被擒,甚至都要枉送了性命,還癡心不改?
套一句你自己剛纔說的話,果然是江湖上的一條英雄好漢!”
說着,小義一臉揶揄的伸出來一根大拇指,不過,卻是衝下!
邢縡臉上怒氣一閃,還要開口。
小義卻決定不給他機會了,直接問道:
“行了,邢縡,罵街的話就被說了,沒意思……
我提醒你一句,難道你就沒有發現一件事情不對嗎?
我審問了的時間也不斷了,你剛纔自說自話,絮絮叨叨的,也得有大半個時辰了……
你看見我家大少爺了嗎?”
邢縡一聽,頓時臉色大變。
大少爺!
誰?
自然說的是高明這位淮南大少爺!
小義不提,邢縡還真沒有意識到,等到小義開口,邢縡這才意識到了不對!
高明在天寶十一載正月二十六返京之後,就領了御史臺的任務,徹查灞水碼頭大火一案,然後追查碼頭大火起因的時候,注意到了“道門火藥”的存在,然後一路追蹤,最後都追到長安武庫裡面去了,可惜,功敗垂成,眼睜睜地看着何二引爆了長安武庫。
真要是說起來,別看長安武庫大火一案的偵破任務,被天子李老三開金口落在了汜水侯謝三郎的身上,但是要論對這個案子的瞭解,還得是高明更高,雖然案件在在謝直的推動下,得到了突破性地進展繼而形成雪崩一樣的局勢,但是謝直長於“戰略級別”的梳理,在具體破案上……至少他沒有被捆在長安武庫之中差點炸死吧……
而且最關鍵的,單單論及對灞水碼頭大火一案和長安武庫大火一案的“執念”,全大唐的人加起來,都沒有高明深重!
現在呢,他邢縡作爲這兩個案件之中的“關鍵人物”,被抓到了淮南諜報司受審,審理的內容,還就是這兩個案件“另外一個角度”的真實情況,高明怎麼可能缺席!?
都把“事情真相”給你送到眼皮子底下了,愣是一眼都不看,一個字都不聽……
這還叫屁的“執念”!
但是,事情就是這麼“詭異”的發生了……
高明不在!
“高御史……去哪了?”
邢縡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小義先是哈哈大笑,隨即笑吟吟地看着他,如果貓看老鼠一樣玩味,沒有解開邢縡的疑惑,反而開口就是一句反問:
“何二……去哪了?”
邢縡一聽這名字,臉色徹底變了。
說實話,長安武庫大火一案,雖然彌勒教早有準備,高御史算是倉促上陣,但是他藉助整個朝堂的“大義”和淮南諜報司的支持,恰好跟彌勒教鬥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從灞水碼頭髮現道門火藥開始,真正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裡,雙方堪稱你來我往交手不斷。
在這個過程之中,自然而然地誕生了兩對“對手”。
第一對,就是小義和邢縡,一方擁有淮南一方強大的資源,一方擁有經營長安地下世界多年的優勢,在“情報戰線”上殺了一個難解難分,最後,還是邢縡藉助小義的思維盲區、沒有意識到邢縡本身就是彌勒教信徒這一點,給小義來了一個“反間計”,徹底把淮南諜報司玩弄於股掌之中。
第二對“對手”,不用說了,自然是高明和何二。
這兩人,頗有一種宿命對決的感覺,真要是談及恩怨,向前追溯的話,甚至開元二十一年的長安糧案和開元二十三年的洛陽糧案,都不能算作起始,只能算是“老高家”和“漕幫”恩怨的一個大型里程碑,真要是追本溯源的話,恐怕要從高明的親爹剛剛開始讀書算起……
這一次,長安武庫大火一案,雙方又遭遇到了一起。
何二藏身金吾衛,被高明識破……
何二在張守珪廢園中給高明設伏,被小義帶着淮南諜報司攪和了……
高明一路追殺,逼得何二不得不放出來一個黑衣人吸引高明等人的注意力……
虛張聲勢、聲東擊西,一套連環套,還是沒有套住高明……
最後,高明竟然架着孫員外郎,追到了長安武庫,還是因爲孫員外郎突兀的反水,才讓高明落入何二之手……
何二想殺人還是不想殺人,不知道,反正高明最後又被小義聯合金吾衛給救了下來……
何二也沒客氣,當着高明的面,把長安武庫給炸了……
這兩個人的對決,可比小義和邢縡之間的對決精彩多了,但凡有一點閃失,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
高明爲什麼對長安武庫大火一案有“執念”?
一來,長安武庫就在他眼前被炸的,明明只要再努力一下,說不定就定拯救了長安武庫,結果,高明功敗垂成,這種失敗,甚至別剛開始就確認的失敗,更令人心中不服。
二來,就是因爲何二這個人。
不單單何二想結束“老高家”與“漕幫”之間的恩怨,就是高明,也是如此!
所以,高明心有“執念”,一直對長安武庫大火一案念念不忘,是爲了案子,也是爲了何二!
現在,邢縡被抓,乃是瞭解案子本身最好的機會,高明卻不過來,即便小義不提醒,邢縡也弄明白了,高明必然去追蹤何二了!
“想不到吧?
你費盡心機,不惜性命,忽悠着王銲造反,就是想給我們來個調虎離山……
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被我家三爺識破了!”
小義說着,臉色的自豪,溢於言表。
“實話給你說!
三爺在金鑾殿上,聽到王銲在你的忽悠下謀反了,當時就意識到了不對,一番沉思之後,馬上確定了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知道爲什麼第一波平叛是楊國忠那個廢物帶隊嗎?
並不是我家三爺不想平叛,而是三爺識破你們的計策之後,多少要所有安排,這才讓楊國忠在天子面前搶了先!
至於我家三爺的安排,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訴你……
第一個,就是安排我謝小義,率領淮南諜報司抄了你們的後路!
至於第二個,就是派我家大少爺出城了……”
“去哪了!?”邢縡大急!
小義嘿嘿一笑。
“長樂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