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城,偏殿之中,一股難言的尷尬油然而生,並且迅速瀰漫在一衆朝廷大佬的心中。
因爲……
天子,沉默了。
有的人,對待不同事件的態度,沉默往往比暴怒更爲可怕。
李老三就是如此。
別看他今天自從進入偏殿就沒個好氣,張嘴閉嘴地懟首相張九齡,一衆朝廷大佬也根本不當回事,當天子富有四海,對臣工在起碼尊重的前提下,說上幾句風涼話,哪有算得了什麼,誰讓張九齡死乞白賴攔着人家回家了呢?
你僅僅是張九齡,就算是朝堂之上的其他大佬,面對這樣的李老三,就跟哄孩子一眼,你鬧任你鬧,我說不行就不行……這都快成小朝會的日常的了,誰也不當回事……
但是,李老三這麼一沉默,事情就大條了。
張九齡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他宦海浮沉多年,又擔任了大唐首相好幾年,能夠近距離地接觸到天子,算是對李老三知之甚深了。
李老三這個人,作爲天子,起碼是合格的,甚至超出了這片大地之上歷朝歷代的很多帝王,如果真要是給所有帝王做個排序,開元二十四年的李老三,就算不是三鼎甲,也得名列前茅。
但是,他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特點。
好大喜功!
剛剛登基的時候,倒是還好,畢竟連續歷經兩場政變才坐穩了他屁股底下的那一張龍椅,李老三就算是再自視甚高,卻也多少有一絲敬畏縈繞在心頭。
不過,隨着大唐國力蒸蒸如上,短短十多年的功夫,甚至超出了高宗朝的巔峰,李老三就有點要藏不住自己好大喜功的毛病了。
尤其是在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之後,這種形勢愈發地明顯。
別的不說,就以張九齡的觀察來說,李老三的好大喜功,外化的表現越來越明顯,比如,喜奢華,好飲宴,愛遊冶……比如,越來越看重自己的顏面……
別看他能在小朝會的忍受,張九齡等一衆朝廷大佬的“拒絕”,雖然該甩的閒話一句都沒少,但是終究沒有以天子的身份強行下令,離洛返京,所謂的那些閒話,只不過是他在表達不高興而已……
說到底,李老三還是知道什麼事情應該幹,什麼事情不應該幹,什麼事情,應該什麼時候幹。
這就是人家李老三超出了歷朝歷代諸多帝王的地方,但凡有一個兩個帝王能夠做到這種程度,那就可以用“明君”二字自稱了……
但是,可別忘了,他是李老三,他是大唐的開元天子!
別的不說,如果是開元十三年之前的李老三,他甚至不會主動提出在入冬之前就離洛返京這樣“非份”的要求!
而現在呢,李老三不但提出來了,而且在張九齡已經派了謝三郎提前返京給他做準備的情況下,竟然又提出來要提前回去……
張九齡爲啥死乞白賴地攔着李老三不讓走,就是因爲他怕李老三的好大喜功,發展得越來越厲害!
而李老三也是讀懂大唐首相的良苦用心,這纔將自己不高興的“表達”,僅僅控制在“甩閒話”上。
但是,現在,一切馬上就要失控了!
因爲謝直!
或者,明確地說,因爲安祿山和謝直兩個人!
現在整件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安祿山戰場指揮失誤,並且臨陣脫逃,致使三萬邊軍葬身塞外。
謝三郎通過朝堂訂立的規矩,三堂會審,當着朝堂重臣的面,把安祿山給審下來了,
李老三卻聽信身邊內侍讒言,不信,並且要釋放安祿山。
謝三郎炮轟金鑾殿,帶着滿朝文武請斬安祿山,才面前維持住了朝堂對安祿山的反叛。
結果,人家李老三感覺顏面受了傷,即便知道自己的作爲,和朝堂訂立的規矩不符,也強行把謝三郎轟出了洛陽城。
然後呢,劉普會等人抓準了機會,走通了駙馬楊洄的路子,讓咸宜公主在李老三面前哭訴,成功地在李老三對謝直的不滿之上,又結結實實地釘了一根釘子。
要不然的話,杜九郎一個在御史臺都混不明白的新晉御史,金鑾殿上一彈劾,就能扳倒了在國朝聲名卓著的汜水謝三郎?他有那個能耐嗎!?
說白了,還不是一下子打到了人家李老三的“心尖子”上,讓天子這個“裁判員”想都沒想就做出了“裁決”——
赦免安祿山!
就看這個結果,還不知道李老三是咋想的嗎?
他杜九領彈劾的是謝三郎,具體事件是謝直爲胞親姐夫謀求安祿山的偏將職位。
如果就事論事的話,取消了謝直姐夫的職位即可,甚至下令處罰謝三郎都沒有問題……但是,你直接釋放了安祿山是個什麼鬼邏輯!?
爲啥此事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失聲。
因爲在謝三郎帶着滿朝文武“請斬安祿山”還歷歷在目的時候,李老三做出這樣的選擇,豈不就是很明確地給自己“找臉兒呢”?他就差明確地說出來三個字了——
我沒錯!
錯的是謝三郎!
結果呢?
謝三郎在長安東市遭遇刺殺,毫髮無損之後順手還平滅劉志誠叛亂,然後順滕摸瓜地破獲了彌勒教將要禍及整個大唐北方的叛亂陰謀!
隨後謝三郎狂奔八百里!
要將劉普會的叛亂,消弭於萌芽之中!
事情到了這一步,孰是孰非,已然一目瞭然了。
誰敢說謝三郎錯了!?
那麼,既然謝直沒錯,又是誰錯了!?
張九齡!?
人家一直明裡暗裡地保護謝三郎呢!
滿朝文武!?
人家在謝三郎第二次炮轟金鑾殿的時候,可是站在謝三郎的身後“請斬安祿山”來着!
李林甫?
這個……倒是有點可能,並在謝直帶隊縱馬洛陽城的時候,是他暗示金吾衛劉朗將,將所有跟隨謝三郎從洛陽城返回的金吾衛都劫了下來……
甩鍋給他……倒是合適……
但是!
人家李老三乃是堂堂的開元天子,自有自己的驕傲所在!
明知道沒有自己的默許,即便李林甫身爲政事堂的相公,而已指揮不動天子十二衛!
把鍋甩給他……開元天子不屑爲之!
那麼,到底是誰錯了!?
李老三沉默半晌,就是在想這個問題……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不對……是朕錯了?
也不對……
朕,不能有錯!
可是……這事不認,也不成啊……
就眼前這事兒辦得……
就是因爲他不信任謝三郎,人家遭遇了一場刺殺,現在回了洛陽城了,一心要去平滅叛亂,結果他李老三還蔫不唧地把金吾衛給撤回來了,這不又把謝三郎置於危險的境地之中了嗎!?
而最讓李老三惱火的,卻是安祿山!
如今已然偵得了彌勒教的謀劃,京兆,洛陽,幽州,已經能夠確定,京兆就是劉志誠,洛陽就是劉普會,幽州呢?
不確定!
但是,就衝着劉普會爲了營救安祿山這不遺餘力的勁頭兒……就算安祿山跟彌勒教沒有關係,恐怕也逃脫不了關係……
最尷尬的是,安祿山,還是他李老三親自特赦的,而且赦書上寫有“忠君愛國、勇於任事”的字樣……
現在,面對嚴挺之的請求,速速派兵支援……
李老三就猶豫了,如果不派援兵,謝三郎還真就危險了,一旦謝直有個三長兩短的,恐怕他撤回金吾衛的事情,就會被人大做文章,說不定,過個兩天,“天子生生逼死國朝忠良”的謠言,就要喧囂之上!
可是,如果派了……
難道,就這麼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面子給撅了!?
要不說人家張九齡對李老三熟悉呢,他猜得沒錯,李老三就是讓自己的顏面,把自己給架在那了……
怎麼辦!?
不但李老三不知道怎麼辦好,就連朝堂上的一種大佬也不知道怎麼辦了?不光張九齡看出來李老三因爲面子卡那了,別人也都能看出來,這玩意,也不好勸啊,直接說,天子你這回玩漏了……沒事,我們有的時候也能玩漏了……正常,這都正常……這回就這麼着了,咱下回注意就行……這也不像個話啊……
平常時節,每逢碰上這種情況的時候,一般都是李林甫出面……
但是,今天,李相公,不敢!
爲啥?他也怕李老三把鍋甩給他啊!
雖說替天子背鍋這種事,對於他這種靠鑽營上位的“倖進之輩”,是一種“幸運”,不過,也得分事啊……國朝最年輕有爲的監察御史,出洛陽城平滅叛亂,因爲朝堂猜忌,橫死在洛陽城外……這個鍋,就算是政事堂的相公,就算是向來不把自己名聲當回事的李林甫,也不敢背!
現在,李林甫恨不得李老三想不起來自己,哪裡還有自己跳出來找存在感的道理?
他這一閉嘴,朝堂上就更沒人說話了。
可是別人忍得住,嚴挺之可忍不住啊,謝直還在洛陽城外生死未卜呢,你們再磨嘰會,弄不好屍體都他麼能涼透了!救不救的,趕緊給句話!
嚴挺之這護犢子的脾氣,又犯了,也不管李老三現在怎麼個面子不面子的,也不管其他朝堂大佬爲啥不說話,他就要上前開口。
巧了!
又來人報信了。
“報!
洛陽城外急報!
監察御史謝直,率領二十三名謝家部曲,衝擊洛陽豪商劉普會在洛陽城外的劉家別業,被劉普會提前佈置彌勒教教衆埋伏!
幸而有謝家二郎謝正,率領洛陽大車幫一衆人等及時趕到,才救了謝御史一行。
劉普會一見大勢已去,妄想逃脫,被謝御史單人衝鋒,陣斬於劉家別業!
現在,彌勒教衆羣龍無首,已然被謝二郎謝正率人繳械羈押,並且從衆多教衆口中審問出,劉普會隱藏的身份,乃是彌勒教在洛陽城的分舵舵主,暗中傳教多年,這一次糾集教衆埋伏謝御史,本就存了殺官造反的心思……”
衆人一聽,得,又一個造反的!
而且,又是被人家謝三郎平滅的!
怪不得人家狂奔了八百里,從長安跑回了洛陽城,而且回城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劉普會的麻煩,你看看,要不是人家謝直及時趕到,備不住劉普會就能把這幫教衆組織起來,真正地舉旗造反!
八天,跑完了八百里,一頭一尾,平滅了兩場叛亂!
這功勞,簡直沒法說了!
一衆朝堂大佬,被這個消息震得一愣一愣的,大唐立國百年,就沒有出過這樣的監察御史!
見微知著不說,順藤摸瓜破獲彌勒教陰謀不說,還能親自帶人平亂!?
最牛逼的,你朝廷給支持,有多少支持我就用多少支持,八十名金吾衛,能平滅一場叛亂!
你朝廷不給我支持,沒有金吾衛,我照樣也能平滅一場叛亂!
別人不說,單說李老三。
聽了這個消息之後,也被着實地震了一震,隨後又是失落又是無奈,最主要的,是不好意思。
失落,他一直盼着謝直判斷失誤,可惜事與願違,劉普會不但是彌勒教,還謀反在即。
無奈,事已至此,他這份顏面,註定是保不住了。
不好意思,在這件事情上,他的判斷一直是錯的,人家謝三郎的判斷,一直是對的,怪不得以前老有傳言,謝直是大唐辦案的第一能手,以前李老三一直覺得,他不過是一個辦案能力突出的臣工,如今看來,謝直這個辦案的能力,不僅僅在臣工之中突出,就連他這個自視甚高的開元天子,也被覆蓋了……
就在衆人感嘆的時候,嚴挺之可忍不住了。
“謝三郎現在如何了!?”
別人關心謝三郎的功勞,只有嚴挺之關心他的生死。
來人回稟。
“謝御史在劉家別業發現了幽州偏將安祿山的蹤跡,如今,命謝家二郎謝正,率領大車幫人衆看管羈押彌勒教一干人等……
至於謝御史自己,率領二十餘謝家部曲,一路向白馬渡追蹤而去……”
李老三一聽,臉色一沉。
安祿山!
又是安祿山!
謝直這是沒完了是嗎!?
你抓京兆劉志誠,你殺洛陽劉普會……好,他們造反,他們活該!你謝三郎抓得好,也殺得好!
但是安祿山呢!?
彌勒教確實在幽州有所佈置,安祿山確實也是幽州偏將,但是就因爲這麼一個地域名字,就能把他們兩個聯繫到一起?就算劉普會救了安祿山,這裡面也有點牽強了吧?
爲啥?
因爲無論是劉志誠在京兆造反,還是劉普會在洛陽城造反,都是早就準備好的,相應的,幽州那邊的佈置呢?難道彌勒教早早準備好了造反,就不發動,就等着還關在大理寺大牢裡面的安祿山?
有他麼這麼造反的嗎!?
這不是鬧着玩呢嗎!?
由此,李老三絕對可以確定,安祿山即便跟劉普會,甚至跟幽州彌勒教有所聯繫,也算不得這一次謀反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你謝三郎還死追着安祿山幹什麼!?
難道我當天子的,就真的一點面子都不要了嗎!?
我剛剛把他放了,你就死追着不放,這是踩我臉呢,還是確實有私仇!?
李老三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自然逃不過一衆朝堂大佬的眼睛。
別人還好,李林甫卻突然眼前一亮。
有了!
天子現在如何表現,不就是因爲顏面嗎?
所謂顏面,在這件事情上,具體而言,就是安祿山!
只要安祿山沒事,即便謝三郎立下多少功勞,也傷不到天子的顏面!
既然如此……讓他抓不到安祿山,不就成了!?
“啓稟天子,微臣有事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