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潤怔怔問:“你真是高飛?”
“遠方不比高飛好聽?”遠方道:“而且在平城這地方,遠方這名字要比高飛這名字來得安全得多。”——此遠方,是彼高飛。
馮府上下,很多人聽過高飛之名,但真正見識到高飛真面目的,倒也沒多次個。
就是馮熙,也只是見過高飛一面。
還是多年前,馮熙剛到定州任刺史,馮夙年幼體弱,不堪長途跋涉勞累,病了,患了疫痢,沒人能醫。馮熙備了重金,帶人親自前往高飛家找醫術高明的高飛父親高峻,不想高峻跟人外出遊山玩水去了,高飛自告奮勇跟馮熙到刺史府給馮夙看病。
那一年,高飛才十一歲。
之後高飛出入刺史府,馮熙不曾再見到他。一來馮熙公事繁忙;二來馮熙小妾衆多,熱衷泡溫柔鄉,沒有過多時間和精力關心其它事;三來高飛是一個小屁孩,他還真不把他放在眼內。
如今多年過去,馮熙對他的模樣兒已模糊。況且高飛的相貌跟小時候也多多少少有了變化。
馮誕則跟高飛沒真正碰過面。
當年他沒隨馮熙到定州,而是留在平城,在宮禁中給拓跋宏伴讀侍學,同住同吃。
二公子馮修,三公子馮聿,也不過是跟面年少時候的高飛照過一兩次面而已,印象不深。他們是貴族公子,向來心高氣傲,目空一切。高飛在他們眼中,不外是上不了檔次的江湖郎中的兒子。
而馮清她們,是深閨女子,更是不會跟高飛相見。
高飛沒過多久就結識民馮潤。
之後他每次到刺史府,不再走大門,而是從後院子飛牆走壁偷偷進去。帶馮潤出去玩,不是從後院小門偷偷摸摸跑出去,就是和馮潤用了易容術,騙過衆人耳目溜出去。
真正能夠把高飛認出來的,也沒多少人。
因此高飛爲了安全起見,把名字改爲遠方。
馮潤問他:“爲什麼要救我?”
遠方低頭,媚眼如絲的看她,兩片紅紅的嘴脣往下彎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聲音愉快:“因爲我不想你死。”
“你不想我死。”馮潤嘆了一口氣:“但我卻不想活。”
遠方豎起了一雙眉毛:“你愛上了他?”
生了這麼一場大病,讓馮潤反應遲鈍了許多,要好一會兒後才明白遠方嘴裡的“他”是指拓跋宏。
心如刀割,咬牙道:“我恨他!”
遠方下巴微微一擡,咧嘴:“沒來的愛,哪裡的恨?”搖頭嘆息:“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馮潤不吭聲。
遠方又再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愛上他!”神情略帶嘲笑,用一種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道:“他到底有什麼好?左擁右抱嬪妃成羣不算,對你還如此冷血無情。”
不知爲什麼,馮潤竟然激動了起來,爲拓跋宏辯白:“他對我沒有冷血無情,而是他根本作不了主。”
遠方冷不防把頭朝後一仰,極是粗魯地大笑了起來。
笑聲極是肆無忌憚,彷彿要穿透雲霄。邊笑邊道:“作不了主!哈哈哈,多好的藉口。潤兒,我告訴你,他一不傻二不慫三不是無主見,作爲一國之君,怎麼會作不了主?難道他置你不管不顧,無情無義,是因爲被那個太皇太后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脅迫的?就算是,他也大可揭竿起義!——說到底,在他心目中,你不及他的皇位重要!”
真是一針見血。
馮潤回答不上來。
腦海裡不停地搖晃着拓跋宏的影子。拓跋宏的臉,拓跋宏的眼睛,拓跋宏的笑,拓跋宏的憂傷……馮潤越想越心折神傷,越想越絕望。
“潤兒——”遠方壓抑着他的憤怒,歪着嘴巴一笑,搖着頭道:“你越活越蠢了!”
馮潤想,是,她是蠢!拓跋宏這樣待他,她還對他念念不忘。隨即馮潤一甩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拓跋宏自腦海中驅趕出去。
她轉換話題,隨口問:“高——遠方,你成親沒有?”
“沒有。”遠方吹了一聲口哨,沒一點正經回答:“等着你嫁給我呢。——看,潤兒,我對你那麼癡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童叟無欺!”
馮潤不耐煩也沒精力跟他胡扯。
覺得有些困,於是閉上眼睛假寐,後來竟然不知不覺睡着了。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房間的牀上,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夜色無邊無際,黑得令人感到窒息。
蘭香在旁伺候。
笑着道:“是遠公子把主子抱到房裡的。遠公子說,太陽下山後有露水,在外面睡對身體不好。”
馮潤不吭聲。
蘭香道:“遠公子對主子真心好,處處爲主子着想。”
馮潤還是不吭聲。
遠方對她再好,也無法替代拓跋宏。只有拓跋宏,能夠走進她心裡,也只有拓跋宏,是她愛的!哪怕,他如此待她!可她知道,她還是無法忘掉他,他對她來說,如烙過的印,流過的血,不能夠磨滅。
夜裡馮潤睡覺的時候作了一個夢。
夢到了拓跋宏。拓跋宏和高嬪在牀上糾纏着,兩人說話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落到馮潤耳中。
“陛下——”高嬪嗓音無限的嬌柔,一如既往的嬌聲嗲氣:“你如今不喜歡大馮貴人了,大馮貴人就像一隻蒼蠅那樣令你討厭是不是?”
拓跋宏道:“說得對極。”
高嬪又再嬌滴滴道:“陛下,你可喜歡妾?”
拓跋宏回答得爽快,一點也不猶豫:“喜歡!”
高嬪一張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芙蓉花一樣:“陛下,真的?”
拓跋宏道:“真的。”
“陛下——”高嬪好不春風得意:“妾愛你!”
“寶貝,朕也愛你!”拓跋宏道:“朕要和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至死不渝。在白髮蒼蒼的時候,我攙扶着你,坐在花園的亭子裡,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星星。寶貝,我們倆人相依相守,相互溫暖,回憶着曾經走過的美好時光,握着彼此的手,永不分離。”
——這此話,拓跋宏曾對馮潤說過。
馮潤無限傷痛。
她一步,一步,又一步的,緩慢地挪向他們。隨後像了一尊石頭那樣,冰冷地立地牀口。夢中的馮潤,眼神充滿了幽怨,彷彿淒厲的女鬼。
牀上的拓跋宏,這個時候擡起頭來看她。
揚起一角眉毛,冷冷的道:“大馮貴人——啊不,錯了。你如今早已不是朕的嬪妃了,朕應該叫你馮二小姐。馮二小姐,你不是被皇祖母驅趕出宮了?如今還回來幹什麼?”
夢中的馮潤,一臉哀傷:“我要回來看看,以前對我說要對我一輩子好,要與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至死不渝的男人,如今是如何抱着別人,如何對着別人重複說着當初哄騙我的話。”
夢中的拓跋宏惱羞成怒:“馮潤,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朕對你輩子好?也配朕對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至死不渝?馮潤,如今你在朕眼中,什麼東西也不是!”
高嬪也看她。掩嘴嬌笑,滿眼譏笑。
馮潤只覺利刃穿心。
新仇舊恨,冷不防涌上心頭。終於忍不住,她像瘋了那樣,把重華宮裡所有的東西砸了稀巴爛,能砸的全砸了,能撕的全撕了,能推倒的全推倒了。如果有可能,馮潤恨不得,也把拓跋宏殺了,來個碎屍萬段。
未了,馮潤還不解恨,點燃了重華宮。
煙霧滾滾。
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化爲了灰燼。
就是拓跋宏和高嬪,也消失在火海中。
夢中,馮潤看到她一張充滿仇恨的臉,神態淒厲,嘴脣顫抖着,眼睛裡,有一種無法抑止的疼。而她整個人,有着一種強烈的,絕望的氣息。
馮潤仰起頭,瘋子似的又哭又笑。
一聲又一聲嚎叫:“拓跋宏,我恨你!你怎麼能夠這樣待我?怎麼能夠?拓跋宏,我恨你!你混蛋!混蛋!”
在嚎叫聲中,馮潤醒來。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一個人獨自落淚!有多愛,便有多傷;有多傷,便有多痛;有多痛,便有多恨。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漫不經心地向後延續。
昨天和今天,還有明天,沒有什麼區別,對馮潤而言,都是行屍走肉一樣捱日子。
轉眼,馮潤放血排毒很快已進行了第五次。
每次放血,量不能過多,只是小半個飯碗,要不失血過多造成較嚴重的後果。每次放血排毒後,馮潤每天都要喝由遠方親自熬的補血旺血藥。
一天早晚各兩碗。
拓跋澄到馮府宗廟來探望馮潤的時候,馮潤氣色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病殃殃的樣子了。
拓跋澄深感欣慰,還以爲馮潤喝了衛郎中靈芝的效果。當得知是一位叫遠方的江湖郎中醫治,且此病能夠斷根,完全痊癒後,大爲驚訝。
喜不自勝道:“潤兒,你福大命大,挺過來了。”
“這次是挺過來了。”馮潤無所謂的神情,淡淡道:“哪裡知道,下次,再下下次,我能不能挺過去?”
拓跋澄知道她話裡的意思。
躊躇了一下,終道:“你大管放心,沒有下次和下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