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四十八年,春。因着聖躬違和,所以宮中放了三千宮人出宮,想借此功德來替皇帝祈福。
拖了兩個月,皇帝大好。宮裡就又採買了一批少女進宮——放出去一大半的宮人,此時宮人實在是不夠用了。所以只能重新買。
陶君蘭姐妹兩,都是在時候進的宮。進宮後,也不直接分派,而是統一送去了教導規矩的地方,選學規矩。
陶君蘭背脊挺直斂目靜神的站在人羣裡,聽着管事姑姑的教誨。
周圍站着的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少女,姿色不等,卻最差也是眉清目秀。至於身量——高矮胖瘦的差距都不大。畢竟,也是經過層層選拔的。而衡量的標準都是差不多的。
唯一的區別就是有些少女的氣韻,和姿態。有的站在那兒就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可有些就差得多。
不過此時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差不多的,低眉斂目,恭敬莊重,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甚至有些人面上微微露出懼意來。
陶君蘭在這羣人裡,算不上特別拔尖的,但是卻也是十分搶眼的。
管事姑姑已經不止一次目光從她面上滑過去。但是她似乎一無所覺,木雕一般半點反應也沒有。
“進了宮來,就要知道本分,不管以前在外頭是什麼身份,進來了,可都是沒差的!不管什麼身份,在這宮裡犯了錯,那都是一樣的罰!”管事姑姑嚴厲的目光不斷的在人羣中穿梭,將底下的少女們看得一陣陣緊繃後,忽然又緩和了幾分語氣:“當然,若是辦事辦得好,獎賞也是有的。在這裡,勤懇幹活,老實本分,纔是唯一的出路!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若是聰明人,自然都能明白管事姑姑話裡的意思。明白那些有的沒的……是指什麼。
陶君蘭心裡明鏡似的,倒不是因爲她特別聰明,而是她以前聽過關於這裡的傳聞實在是太多了。什麼一夜之間宮女翻身做了枝頭鳳凰的,聽着就讓人很動心。當然,有好的也有壞的。有翻身的,卻也有連爲什麼死的都不知道的。
她既不想做前一種,也不想做後一種。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將來平安出宮去。
不過眼下看來,怕是時間還很長——做宮女的滿了八年,纔會被放出宮去。她眼下十五,等到出宮的時候,已經二十三歲了。實在是……很漫長。
但是這是沒有選擇的事情。若是可以,她倒是不願意進宮。更甚至,其實她這個年齡進宮,已經有些晚了。大多數,都是十一二歲就進宮的,然後二十歲上下就能出宮。十一二歲,正是好調教的時候,也做得動活了。比如,她妹妹陶芯蘭。
想到妹妹還是團團稚氣的臉,陶君蘭就覺得既心疼又心酸。然後,就忍不住的微微挪動目光看了看身側。
陶芯蘭也是站得筆直,只是到底年紀小,直挺挺的站了這麼半個時辰,已經有些站不住了。
但是,站不住也得站。
“你,叫什麼名!”正看着,冷不丁的管事姑姑一聲輕斥。
陶君蘭本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別人都看過來,這才知道原來管事姑姑叫的是她。
“回姑姑的話,陶君蘭。”不敢耽擱,她忙恭恭敬敬的答了。心下又有些惴惴:這麼多人,怎麼偏就點中了自己?
“倒是好名字。”管事姑姑冷笑一聲:“我瞧你心不在焉的樣子,想必是對我說的話覺得無所謂了?”
一聽這話,陶君蘭只覺得頭皮都一陣陣發緊了,更加不敢大意,忙認錯道:“並不是如此,姑姑訓話,我怎敢心不在焉?況且姑姑說的都是金玉良言,是對我們大有益處的。我仔細刻在心上都來不及,如何敢忽視?”
“若能如此,那是最好!”好在管事姑姑也沒有不依不饒,隨後便是繼續訓話了。想來方纔之所以那樣,也是想殺雞儆猴,給別人一個警醒。“下面我來教導你們規矩,好好學着。學好了規矩,才能分派活計!”
陶君蘭微微舒了一口氣,也不敢再看妹妹,只一心認真的聽着了。
管事姑姑並不是拖泥帶水的人,雷厲風行的教了幾點要緊的,就開始訓練她們如何走路如何行禮。
畢竟,在宮裡,一舉一動都是有個規範標準的。就是行禮,不僅要行得端正好看,還要行得恭敬誠懇。再則,也分許多不同的禮——見主子的,還得根據主子品級來看。見上司的,平級的,各種不同的行禮。
不過,做宮女倒是沒那麼多的講頭,只學幾種能用得上的就行了。
“走——”
“行禮——”
“停——”
隨着管事姑姑的吆喝,一羣少女們走動,行禮,然後停住。
接着管事姑姑就挨個兒的看過去,一面看,一面冷不防的伸手輕輕推一下。這樣一來,有許多原本就不大穩當標準的,立時就倒了。
等到了陶君蘭跟前的時候,十七八個姑娘裡頭,就剩下了這麼一兩個還能保持動作的。
管事姑姑伸手往她肩上推了一下,不算重,可也不輕——至少若是她一個不穩,肯定立刻就倒了。
陶君蘭的身子紋絲不動。
管事姑姑的脣角露出一絲笑意,卻也沒多說,接着往下檢查。陶芯蘭就沒堅持住,到底是年紀太小了些。
所有人檢查下來,約莫也就五六個站住了。這些人裡頭,要不就是悟性特別好的,要不就是跟陶君蘭一樣以前練過的。
最後管事姑姑點了陶君蘭出來給大家示範:“看看,以後行禮就像她一樣,腿蹲下去,但是要穩住。還有,手這樣擺在身側,不能太僵,也不能太鬆散。肩膀也要自然——脖子也別縮着,可是頭卻不能高高昂着。另外,這下盤一定要穩住了,別風一吹就倒了。你們多學着些。”
聽得出來,管事姑姑對她是很滿意的。
陶君蘭心裡雖算不上高興,卻也是有幾分鬆快——這個時候,得了管事姑姑的青睞,是好事。
但是有時候,太拔尖了也不是好事兒:等到管事姑姑讓大家散了之後,她立刻就被團團圍住了。
“這是做什麼?”陶君蘭微微蹙眉看着面前的“老熟人”,心生不祥。不過,她還控制着語氣。畢竟纔剛進宮就和人鬧起來也不好。
“哼,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哪!”對方卻顯不是善茬,冷笑一聲,突然就一伸手直接在陶君蘭肩膀上狠狠一推。
頓時陶君蘭就站不住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還來不及氣惱,她就聽見了對方的嘲諷:“剛纔不是挺穩的?敢情不過是故意穩着想出風頭?”
狠狠的扣緊了手指,陶君蘭再三忍耐纔將怒氣壓下去:“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且告訴你,你這樣的罪臣之後,縱然進了宮,也別想什麼一步登天!更別想着擺什麼大小姐的譜,時刻想出什麼風頭!你現在,誰也比不上!”對方狠狠的威脅了這麼一句,帶着濃厚的嘲諷:“不過,從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變成了宮婢,感覺如何?”
陶君蘭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是覺得她搶了風頭了,所以特地來警告她了。
可是憑什麼……她就要被欺負?
“大家一樣都是做宮女,沒有誰比誰更高貴。”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話出來。
“就憑你爹是罪人,我爹卻好歹是個官!”對方“呵呵”的笑了,似乎頗爲得意。末了又添上一句,惡狠狠的,帶着陰鷙的:“就算是宮女,也有個三六九等!你以爲你還能像以前一樣,處處比我好不成?我且告訴你,你做夢!”
陶君蘭用力的抿緊了脣,不這樣,她怕自己真一個忍不住和對方爭執起來。
“你敢欺負我姐姐?”一聲怒斥之後,陶芯蘭突然撞進來,一把推開了對方。然後狠狠嘲笑了一句:“你爹不過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官,以前巴巴的跑來我們家搖尾巴討好我們。這會你竟敢如此!”
一聽這話,陶君蘭立刻就覺得壞了,忙拉過陶芯蘭護住,又低聲斥道:“住口,不許再說了!”
今時不同往日,她們必須小心謹慎,而又卑微。況且,事情鬧大了招來了管事姑姑,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姐姐你怕她做什麼?”陶芯蘭卻是不肯,一雙眼睛幾乎赤紅:“以前她是怎麼搖尾乞憐的?如今倒是來欺負你了!”
陶君蘭的手緊了緊,更嚴厲的斥了一句:“如今是在宮裡!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我讓你住口!”
陶芯蘭又委屈又惱怒,卻也不敢再說,倔強的昂着頭,可眼淚珠子卻是一顆顆掉下來。
陶君蘭心頭一酸,忙別開頭不去看。她心裡明白陶芯蘭是不想她受委屈,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如今,許多事情都要顧忌着,不比當初了。
不等她們姐妹再如何,對方卻已經是氣急敗壞的衝了過來:“你敢推我!”說着揚手就要打陶芯蘭。
陶君蘭沉了臉,一面將陶芯蘭護住,一面捉了對方的手,語氣也凌厲幾分:“你要做什麼?還想打人不成?”
對方被她這麼一看,倒是心虛了幾分,手也微微縮了縮,不過很快又挺直了腰板,越發的用起力來,語氣也更爲蠻橫:“我就是打你了又如何?怎麼,你還敢還手?”
這樣鬧起來,方纔還跟着一起嘲笑的幾個少女頓時都有些不安起來,忙上來勸架;“算了,一會管事姑姑來了。”
“來了又如何?我纔不怕!”
“看來你是真不怕!”話音還未落下,就聽得管事姑姑一聲冷笑在人羣外響起。
一時間,誰都不敢再有動作,反而心虛得恨不得找個地縫藏起來纔好。
管事姑姑銳利的目光挨個兒從每個人面上掃過,聲音冷若冰玉:“到底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