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寶馬,習慣性停在了濱江邊的楊柳岸。
秋風習習,長長的柳條在淺淺的夜色中輕拂,好像少女迷人的腰肢,又很像少女動人的情思。
賀天從煙盒裡取了一支菸,打開車窗,狠吸幾口。剩下來的煙摁滅在菸灰槽裡,他轉臉對宋詩筠說:“很久之前我就覺得我們真的不適合在一起,有沒有愛情,愛情美不美並不重要。最主要的是:我沒有精力,也沒有那個意願,去陪你和我媽在感情這件事情上鬥來鬥去。”
“可今天的事情錯不在我。”
“錯全在我媽身上,那也是我媽,我繞不過去,就必須面對。”
“你面對的方式,就是要犧牲我嗎?”
“不是要犧牲你——”賀天想了想,沒有找到更加好的說辭,只好說:“我別無選擇。”
“賀天,”宋詩筠很用力盯着他的眼睛,悲痛欲絕,“爲了過去的愛情,你可以每年都去祭奠。但是,現在我就在你的眼前,愛情就在你面前,你根本沒有謙讓我、保護我、想要讓我幸福的想法。你這是什麼,你知道嗎?你根本就是周樸園,是僞君子!”
賀天被刺痛了,他猛地轉目,凝視她:“你不要亂給我下定義。”臉又轉回去,“我是誰,我自己知道,你說什麼,我根本就不會在乎。”說罷,他轉話題,“你出來時間也不久了,同川學生宿舍10前關門,我送你回去。”
汽車開上大路沒一會兒,宋詩筠滿臉淚水沉聲道:“停車。”
賀天沒有立刻迴應,銀色寶馬又在路上開出去好遠。
宋詩筠想要自己拉開車門,智能車鎖被關閉後,不能如願。賀天驚詫道:“你要幹什麼?”宋詩筠反身來奪方向盤,他嚇了一大跳,急忙語聲切換至自動駕駛模式。系統搜索同川大學美術學院校區,自發制定路線後,歡快跑起來。賀天摁住宋詩筠的上半身,怒聲道:“不要活了嗎?”寶馬化身爲黑夜中的閃電,不多時已經開到大學城附近。
宋詩筠狂亂着又哭又叫:“是啊,我就是想死,我就是想死。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要,你讓我下去,你讓我下去。”
賀天語音“停車”,銀色寶馬急停在可停車的路邊。
宋詩筠瘋狂開門不得,賀天按了開鎖鍵,副駕駛的車門翅膀一樣升起。
宋詩筠鑽出車去,走了兩步轉過身,淚流滿面,又惡狠狠撂下一句:“我會恨你、恨你一輩子!”掩面疾奔。
賀天用力捶擊方向盤,然後重重靠在椅背上。
宋詩筠徒步跑回學院,沒宿舍,打電話給蘇茗悅:“媽,我好難過、我好難過。”心痛到呼吸都沒法呼吸,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讓剛剛準備洗澡的蘇茗悅嚇了一大跳。
“寶貝,你現在哪裡?”蘇茗悅問。宋詩筠說完之後,蘇茗悅立刻抓起車鑰匙,奪門而出。
在美院門口接到女兒,宋詩筠撲到媽媽懷中放聲痛哭。
“我不應該不聽你的話,不應該對他家的男人還心存幻想。”宋詩筠坐在媽媽車上,毫無保留哭到昏天黑地,“媽,當初賀聆風離開你時,你也是這樣感覺,心被戳中了,撕碎了,整個人都土崩瓦解、支離破碎,對不對?我好像斷了什麼,翅膀斷了,全身的骨頭都斷了一樣,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墜落懸崖一樣絕望、死寂。”她繼續好像溺水的人,死死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
蘇茗悅心疼到不能自已,抱着她,一邊陪着掉眼淚,一邊輕輕呼喚:“小筠,媽媽在這裡,你不要害怕,媽媽還在這裡。”聽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她也沒法再理智,打通了賀聆風的電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你立刻把你兒子帶出來,立刻,馬上!不然我就去找你,不管你在哪裡,家裡外面天涯海角,挖地三尺我都會將你找出來,把你和你兒子一起找出來!”
賀聆風和商業夥伴在一起,一頭霧水,端着電話來到外面:“小天又做什麼事了嗎?”
蘇茗悅渾身哆嗦:“我現在就要見你,你馬上到同川大學這裡來。”掛了電話,安慰宋詩筠:“媽媽站在你這邊,會幫你找回公道。”尋摸了一家咖啡廳,要了一間包廂,然後把具體位置和包廂號發給賀聆風。
賀聆風好說歹說,從應酬中脫身,剛上車,打電話給賀天:“我說,你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又和宋詩筠談戀愛,兩個人又談不攏了嗎?”
賀天沒想到父親這麼快又來責難自己,他正在打開公寓的門,邁進屋子後,拖鞋居然找不到,他就把鞋櫃裡所有的鞋全部扒拉在地上,然後一屁股坐進沙發。
賀聆風說:“我給你個地址,你十五分鐘之後到那裡。”
賀天說:“蘇茗悅還是宋加森這樣要求你,連帶還要來要求我?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們的鴻門宴,我不去。”
“都鬧起來,怎麼就沒你半點事情呢?再者,不管雙方關係已經緊張到什麼地步,有什麼話,你當面和所有人說清楚,包括我,這樣才幹脆利落。”
賀天閉上眼睛,讓大腦在紛亂中尋找到一剎那難得的平靜,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爸爸,宋詩筠是個很好的女孩,她聰明、天真,尤其她真的非常漂亮。我長這麼大,也沒看見過比她漂亮的女孩。可是,她佔有慾太強,衝動又完全不顧我的感受。她想把一切都抓在她自己手上,除了我,還有寧兮,包括你和媽媽。她知道寧兮單純,也深諳你對蘇茗悅的感情,知道你絕對不會反對她想要做的事情。我本來也可以爲她儘可能退讓,但是,媽會接受不了。我不能因爲其他人而傷媽的心,就像曾經我要求爸爸你必須做到的一樣。和她分手——我也很難過。”
賀天掛斷了電話。
邁巴赫裡面,賀聆風捏着手機,久久無言。
半個小時後,老張提醒:“總裁,到了。”
賀聆風恍然回神。
從車裡出來,門童殷勤爲他拉開兩扇門。賀聆風說了包廂號,女侍者笑容滿面,前面引路。
走進包廂,他就看到讓他倍感壓力的一幕:年輕的宋詩筠那張漂亮的臉完全泡在淚水裡,眼睛好像兩顆桃,臉頰也浮腫起來。蘇茗悅則如保護幼崽的母獸一般,炸着毛,瞪着眼,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下一刻就能跳起來,先把他撕扯到粉身碎骨。
賀聆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思考清楚自己今天前來,到底要爲什麼,爾後,才邁步走到這對母女對面。
猛然看見他後,滿身愁苦的宋詩筠驀然眼前一亮。女兒突然多了精神,又坐直了身體,蘇茗悅劍拔弩張的感覺頓時也緩和好多。
可是,當賀聆風開口表明心意,單純的這兩個才頓悟一個道理:胳膊肘,永遠都不會往外面彎。
賀聆風兩隻手一起放在桌上,右手,輕輕覆蓋住左手。這是一個看起來閒適、實際上滿含了戒備的姿勢,招牌式的笑容自發保持了和對方的距離。
賀聆風說:“我很抱歉,我不能滿足你們的心願,把你們真正想要看見的人帶過來。賀天是我兒子,他品行道德任何一個地方有失,都是我失職,我沒有盡好做父親的義務。對你們造成了困擾,我深表歉意。如果我還能做什麼,可以做到什麼,你們可以儘量提。”
宋詩筠柔嫩的身軀猛然一顫,風雨吹打的嬌花似的,頹然癱回沙發。
蘇茗悅瞠目結舌,半晌,嘴脣顫抖:“你跟我說這個?我讓你來到這裡,你沒帶你兒子來也就算了,跟我說這個?”
賀聆風的目光有些冷:“那你們還想讓我說什麼呢?”
“我……我……”蘇茗悅心情猛地跌落到谷底,對他從未有過如此心冷絕望,因此猛地暴起。隔着桌子,她抓着賀聆風的衣服,讓賀聆風站起來:“你對我說這種話的時候問過你自己的良心嗎?你當初怎麼說愛我,後來又如何和我解釋:一切都是爲了保證我的幸福,不得已而爲之。你讓我接美意的代言,說是爲了我的往後。但是現在,我的女兒被你的兒子傷了心,她難過得要死,我也難過得要死了,你爲什麼還要說這種虛僞事故的混賬鬼話?”
她繞過桌子,站在賀聆風面前,好像怒目女金剛:“今天,你就給我一個答覆:回去,你立刻說服許伊菲,讓她同意賀天和小筠交往。”
賀聆風想起賀天的傾訴,不由感慨。他嘆息一聲,對蘇茗悅說:“整個東州不是隻有一個賀天,小筠她聰明、漂亮,又很有能力,完全可以忽略過這一段,更多精彩、更幸福的那些事必定會在前面等待。她現在美院念服裝設計對不對?只要她願意,我個人出資,送她去西盟,送她去瑞郎,凡事可以幫助她走上時尚尖端的機會,我都可以不遺餘力提供她。好像當年我父親栽培一個人,我也可以把小筠送上世人矚目的頂端。她擁有了地位和財富,還能有什麼她不能再去追逐?”
宋詩筠也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不要你的資本,也不需要你來力捧。”
“對!”蘇茗悅頭腦已經熱到不行,“我女兒的願望,就是我此時此刻全部的心願。”
賀聆風很糾結,凝視蘇茗悅。他的眼睛裡流淌着真誠的愛意,然而,這並不能改變他進門之後,在心裡坐下的決定。
瞅過宋詩筠,然後看着蘇茗悅,賀聆風說:“東州每年都有大型的有關設計的比賽,如果改變心意了,你們隨時可以聯繫我。”
蘇茗悅拉住他:“你想去哪裡?”
賀聆風臉色一沉:“茗茗,不是隻有你的女兒纔是孩子,小天對於我,也同樣需要是還沒長大的孩子。”目光越過她,投向宋詩筠,“分手了,你會難過。小天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人,我相信,他此刻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蘇茗悅母女都愣了。
賀聆風從容離開。
摁了快速撥號,電話接通後兩聲自發斷掉。賀聆風走出咖啡廳,老張已經開着車子迎上來。
接了總裁,老張問:“現在去哪兒?”
賀聆風輕輕道:“菁華園。”
因爲父親的執意,後面一個星期,賀天都住在雅筑。而這次事件,許伊菲無論如何不會放棄追蹤,她問清楚賀天的處理決定之後,又脅迫賀聆風必須做出表態。她的本意,當然不想讓蘇茗悅母女佔到任何上風。而實際情況呢?蘇茗悅、宋詩筠面對她的兒子、她的老公,還真沒得到一點好處,可謂滿盤皆輸。
傭人們都在竊竊私語有關這次事件精彩的細節。
到後來,連賀寧兮都來問賀天:“哥,你真的把宋詩筠……傷得那麼慘?”
賀天正在回郵件,處理完手頭上這一封后,轉目凝視她:“誰跟你說的這些?”
“家裡誰都知道啦,呂叔和夏嬸都誇你孝順,不過——”
賀天很無奈那些傳八卦的長舌公長舌婦,嘆口氣,問賀寧兮:“你會因此討厭哥哥嗎?”
賀寧兮搖頭:“你是哥哥,我不會和你做男女朋友。”
賀天笑了:“是啊是啊,你抓牢你那位‘小哲哥’,就萬事大吉啦。”
賀寧兮被揶揄得臉上佈滿朝霞,忸怩了半天,頓足輕叫:“我要告訴爸媽,你欺負我。”
“爸媽纔不會爲這事怪我。”賀天剛說完,賀寧兮伸手在他電腦鍵盤上胡亂按了一圈,接着飛快跑掉。就這麼巧,一封郵件被打開,回覆了一堆亂碼之後,又被髮送出去。賀天很快收到那封郵件發件人驚詫的回信,來不解釋,轉身大吼:“賀寧兮!”
賀寧兮“咯咯咯”笑着,小鳥一樣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