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會所,最幽秘的靈境包,楚鐵龍推門走入。賀聆風正在喝悶酒,楚鐵龍在對面坐下,他立刻給楚鐵龍滿了一杯。
楚鐵龍酒量很大,接連喝了七八杯,臉色一點兒變化也沒有。
賀聆風拍拍他的肩,挑起大拇指,這才坐下來。自己又滿了一杯,楚鐵龍說:“酒多傷身,能不喝,就不要再喝了吧。”
賀聆風停住杯,良久,輕聲問:“這麼多年,想過華師父嗎?在榕莊裡面,他本來可以安安穩穩做一個花匠,結果,後來中了金志長的無影刀,外傷勉強癒合,臟器卻先後衰竭,先有肝炎,又有腎衰竭,最後還是走了。”
楚鐵龍不是善談之人,坐在沙發上,吊燈昏黃的燈光籠在燈罩裡只能照在下方,他的臉便因此昏暗不清。
賀聆風低着頭,語氣悲愴:“你說,我爲什麼會成爲沐世剛的兒子呢?很多人都只能看見那數不清的財富,又有誰能體會,我因此失去一個又一個珍愛之人的痛苦。我媽,柳叔叔,華師父,你爲我坐了牢,菲菲成了植物人,差點也回不過來。不過,即便如此,還是不夠!”說到這裡,他驀地停住。
楚鐵龍小指輕勾,將又被拿起的酒杯從他手上搶過來。
“你讓我喝!”賀聆風不放棄。
“別喝了,有什麼想說,你只管對我說就好。”楚鐵龍低沉的語氣一直如同父如兄般靠譜。
賀聆風放棄了酒杯,雙手掩面。過了會兒,一股又一股眼淚從指縫裡涌出來。哭得臉上一塌糊塗,最後他才低語:“她來找我了——”
從低矮的門一下子跳入他生活的那個精靈一樣的美少女,點亮了他一直晦暗無比的人生。讓他在卑微的人生中找到自信,讓他備受壓抑的靈魂受到鼓勵。
如果不是自己的父親和大哥鬥得沒完沒了,或者自己資質很差,愚笨如豬,那麼,他此刻就用不着面對如今的境遇。
“我真的很想她,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早已時過境遷,賀聆風坐在靈境包的椅子上一迭聲呢喃,“明知道這個做法不對,對不起菲菲,也對不起小天和寧兮。”
“是啊,你畢竟是有家庭的人了,小天媽媽還和你還同生共死過。”楚鐵龍提醒他。
賀聆風抓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個勁兒把酒往嘴巴里灌。烈酒刺激着感官,痛苦揪起他的臉。接着酒勁,他對楚鐵龍說:“我是個沒種的男人,你過來打我吧,用你的鐵拳,狠狠打我。”抓起楚鐵龍的拳頭,用力砸起自己。
濱江區海星廣場北邊,有條步行街。步行街的街尾,有一個規模中等的影樓。影樓的名字起得很有特色,叫:明眸。大幅宣傳畫上,一張美人特寫,大眼傳神,果真明眸善睞。
宋加森帶攝影組出外景,蘇茗悅坐在辦公室裡看前幾個月的流水。計算着幾個月下來,扣除房租和工人工資,影樓賺了不少,蘇茗悅那張依舊傾城絕代的臉上,露出淡淡笑容。
辦公室的座機響起來。
蘇茗悅隨手接起,方弘梅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茗茗嗎?”
蘇茗悅很好奇:“你怎麼知道不會是老宋?”
“老宋出外景啦,藍百合的活兒。”方弘梅一貫風風火火的,說起話來嗓門大,語速還快,“我在那個圈子待了不少時間,人脈哪裡這麼容易消失不見?”頓了頓,道:“我告訴你啊,昨天有個人主動找我了。”
蘇茗悅根本不知道她指誰,含糊着回答:“噢噢。”
方弘梅奇怪道:“你竟然猜不到答案?”
蘇茗悅這才凝神。
正在翻賬本的手不知不覺停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再次“砰砰砰”激烈跳動。
這麼清晰的提示,她當然會想到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雖然早就知道後果,但是,按捺不住,她終於在前天,驅車在世紀路,在世坤大華夏區總部,截住乘車從裡面出來的賀聆風。
故人相見,無需開口,僅憑那長時間的欲說還休,有過多少期盼,有過多少等待,有過多少追思,有過多少無奈……統統都能體驗。
如果不是各自都有了禁錮,他如何能夠一直站在邁巴赫寬大車身的另一頭?而她,也不會失去了往日的急切。時間倒流回去十多年,她一定不顧這熱鬧的世紀路上來往人流中數不清的眼睛。打從心眼裡產生的衝動,她多麼想、多麼想,只是抱抱他,也心滿意足。
他和她,約在一家咖啡店。
隔着桌子,他目光熱切如火,但是身體卻定在了沙發上。他沒有要親近的意思,蘇茗悅只好也就單純端莊文雅地坐着。
他問候了她:“這麼長時間,你,還好嗎?”
忍着一不留神就會噴薄的淚花,她深吸了一口氣,方纔維持着平靜的外表,然後微笑:“還不錯。”
“十年前,你就淡出影視圈了。”
她內心一動,別開臉,努力眨眼睛,把涌到眼眶中的眼淚逼回去,轉過來,才道:“是啊,一代一代新人冒出來,不退不行呢。”
“和宋先生一起開的影樓,生意還好?”
“嗯。”
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賀聆風才輕叫:“茗茗——”
一時衝動,蘇茗悅便把方弘梅託付的事給說了。提到購買世坤的股份,也提到,前面羅列的一切不行,就期待購買曙光實驗室賀天負責的科研成果的市場開發。
幾天過去,賀聆風方面沒有任何迴音,蘇茗悅燃起的愛火,被失望漸漸澆熄。
今天接到方弘梅的電話,方弘梅在電話裡和盤托出:“就是賀天啊。曙光實驗室研究光動能環的主要負責人。他答應和我談市場開發的事,不過——”
蘇茗悅剛剛興起的歡欣,驀然一泯:“怎麼?”
“他……要見你。”
蘇茗悅感到非常忐忑。和賀聆風的過去,讓她不忌憚面對賀聆風;可是,偏偏還是和賀聆風的過去,讓她很怕面對賀聆風的兒子。
方弘梅說:“想當年,你和賀聆風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可知曉得一清二楚。除了莫名其妙要和你分手這件事我也不待見之外,賀聆風是什麼人,我不比你陌生多少。可是賀聆風這個兒子,和賀聆風性情可大不一樣。”雖然很想達成和曙光實驗室的合作,但是,畢竟和蘇茗悅做了二十幾年的朋友,方弘梅不得不說:“他見你,八成沒好事。”
然而,即便看穿了賀天的心,方弘梅還是對蘇茗悅提出希望:“左右都開了頭,是成是敗,你再跑最後這一趟吧。”
方弘梅回電話給賀天:“賀教授,你要見的人,我替你約好了。”
菁華園18棟12樓第二單元,偌大的房子因爲只簡單放了些陳設,空空蕩蕩。只有書房因爲書櫃裡放滿了書,顯得充實。乾淨寬大的書桌上,一本很舊的《高雅》雜誌攤開來,上面有一整版關於“當紅女星蘇茗悅”的介紹。
父親的老朋友,竟然是二十年前紅遍國內、紅出國外的大明星蘇茗悅!
賀天先是不敢相信,緊接着,一陣強烈的不安便抓住了心臟。他不敢向母親許伊菲求證,可比任何一款先進的探測器還要敏感的直覺,叫他在難以置信之間,產生了無可動搖的確定:父親和這位女明星的關係,一定不淺!
即便是他,看雜誌上一整頁蘇茗悅半身照片,面對那張經過美化更加無可挑剔的絕世容顏,利落的雙眉下那雙形狀完美、眼神靈動的眸子射出的生命之光,準確無誤就把他的心猛一下抓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所謂絕代佳人的魅力,當真厲害至此!
說了一個咖啡廳的名字,賀天便掛了方弘梅的電話。蘇茗悅擔心得一點兒也沒錯,方弘梅猜得也十分準確。就算“光動能環”永遠進不了市場,他也不能讓母親的情敵奪走父親該在現在的家庭中承擔的責任!
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整整一小時,他便把車子開到美成咖啡廳外的停車場。停車場車輛流動得挺頻繁,一會兒這輛車來了,一會兒兒那輛車走了……賀天的邁騰始終冬眠的烏龜般一動不動。
他在思考,要用怎樣惡劣的語言,才能羞辱那個女人,讓她知難而退。或者,他乾脆當面拒絕金鹿公司(方弘梅的公司)提出的合作要求,讓那個女人知道,他其實厭惡她,愛屋及烏也厭惡金鹿的方老闆。
如果這兩點都不行,他就得想些其他方法。利誘、威脅……這些過激的手段紛紛遊走過大腦。
氣憤,混雜了忐忑,不知不覺就產生出莫名的悲涼。
如果照一照鏡子,賀天會驚訝地看到自己一副糾結到猙獰的臉。而這張猙獰的臉,事實上足夠震懾他想要警示的那個人。
蘇茗悅——凡是瞭解她的人,都知道這個女子的性格其實多麼溫婉!
“叮鈴鈴……”
“叮鈴鈴……”
賀天猛地發現,正在不停響的,正是自己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的是父親的頭像、父親的名字!
接起電話,賀聆風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夾着怒意:“你現在哪裡?”
賀天想不說實話,可是,從來都沒怎麼扯過謊,突然之間怎麼可能空口說白話?下意識便回答:“東大旁邊,美成咖啡。”
“你要見蘇茗悅?”切齒的語言竟有威脅。
賀天頭腦“轟”的一聲,捏着手機的手指節發白,且在戰鬥。他竭力保持語聲的平穩,質問賀聆風:“您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對媽,對寧兮?”說着,憤怒的情緒便爆發開來:“我們纔是你的親人,是你最應該珍惜、關愛的人!”
賀聆風不無悲涼:“我從來沒有想要拋棄你們。”
“背叛也不可以!”賀天截口喊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賀聆風啞着嗓音問:“假如有一天,我真會做出什麼?”
賀天雙眼幾乎冒出火來,毫不含糊回答:“我會和您勢不兩立!”
“父子之情也可以不顧了?”
“對!”
“小天——”當先柔軟下來的他,放低的聲音不自覺包含上哀求。家庭,親人,都很重要。即便這樣,他何嘗沒有偶爾看看“她”心中也特別滿足的渴望?只是,哪怕賀天沒有立場堅定,不打斷他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誓不罷休,他也知道,魚和熊掌兼得的事,世上難尋。
假如一意孤行,只怕會把自己的父親沐世剛和自己的大哥沐繼偉的倫理悲劇重演。
隔着電波,另一頭的賀聆風此時此刻止不住渾身打冷戰。
不可以這樣,絕對不可以這樣!對茗茗的愛,只能深藏於心。公諸於衆,會讓事情一旦開了頭,便會立刻踏上前途無法估量的不歸路。
心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最後,賀聆風對賀天說:“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你也好,你母親也好,我保證:我不會讓你們有一絲一毫傷害。”聲音放得很柔,語意真誠。賀天腦子裡繃緊了的弦終於鬆了一點下來,一時愉悅,可到底承受了壓力。鼻子一酸,賀天差點哭出來。回覆賀聆風時,帶上了哭音:“爸爸,不要離開我們。”
“當然不會——”賀聆風也難過起來,“還有什麼比你和寧兮更讓我更沒法割捨的呢?”
“對媽,你也要一心一意纔可以。”賀天哀求。
“是的,這也毋庸置疑!”賀聆風回答得很快。
賀聆風讓賀天即刻離開美成停車場,和蘇茗悅的會面,他將委託趙庭威派曙光實驗室的其他人接待。賀天按照他的要求,到翰宮天字五號包。賀聆風和他面對面而坐,分析事情的利弊給他聽:“按照世坤的規矩,沒有從業經驗的人,絕對不可以進入任何一家公司可有晉升的部門。而若有意成爲世坤公司的管理層,這個人,必須得有成功的操作市場的經驗。光動能環是金鹿的機會,也是你的機會。你得接下這趟合作,並且讓金鹿賺到錢,我爲你虛席以待了兩年的恆遠公司,方纔可以交到你手上。”
“南方綠能的事,您難道忘了?”
“有人不想你進世坤,有作爲。”
賀天凝視父親,忽然目光灼灼。父子倆倆相望,賀聆風很深切體會到兒子的聰慧。但是他沒有開口,賀天就直接問:“爲了要讓我和金鹿順利達成合作,您不會已經請出天河國際吧?”
賀聆風“哈哈”一笑,後背靠在椅背上,嘴角挑起一抹笑:“是啊,這本來就是不得已而爲之的行動。”
猜到了,賀天還是愕然了一會兒。心裡暗暗嘆氣,少頃,賀天才對賀聆風說:“那就這樣吧。如果合作成功,最起碼我可以向大力引進我進東大的趙伯伯交代。”
離開之前,賀聆風把兒子刻意叫住:“小天,算爸爸求你,不要去叨擾不必要叨擾的人。”頓了頓,哀求的意思止不住眼神裡流露出來,“我對不起那個人在先,你是我的兒子,我真的不希望已經存在的那個‘對不起’變得更深刻。”
賀天動容,深思熟慮,冷靜道:“我知道了,爸爸。”打開門,剛要出去,突然駐足,他扭頭:“爸爸,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回雅筑吃晚飯,好嗎?”
“好!”爲了表達對兒子的忠誠,賀聆風連忙堆積出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