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之後的這天下午,一點鐘,三裡橋十二道巷對面空地上,一輛捷豹XJ停下來。跟着捷豹一起來的,還有一輛奔馳GLS。
捷豹裡出來的,是怒氣衝衝的許伊菲。
陪許伊菲一起進六道巷的,是天河派來的兩名保鏢,白而瘦的叫丁免,黑而壯的叫吳非。
輕車熟路衝進大雜院,許伊菲先用目光掃了一圈這本該十分熟悉的地方。
東邊兩間房還在,大門緊鎖,窗戶灰濛濛,顯然無人居住。北邊朝南的三間乾乾淨淨,門上貼着掉色的春聯,可見有人住在裡面。西邊的屋子有一間改成了廚房,緊靠着的看起來就是餐廳。還有兩間門也關着。窗戶挺乾淨的,怕是做了儲物間。
和以前不一樣的,原本應該是空地的地方,多出來一間低矮的房子。房子的牆是用磚頭廢料堆砌而成,凹凸不平,顏色還各不相同。彩鋼瓦,夏天不隔熱冬天不抵寒。十月份的天,許伊菲矮着身子鑽進屋子,裡面陰暗潮溼,寒氣當中透出陳年的黴味。房間裡有張一米寬的牀,靠牆的牀欄黑烏烏看不出本來木頭的顏色,並且破損不堪。牀上的被褥散亂着,一個吃剩了飯的碗放在同樣是黑乎乎的牀頭櫃上,裡面一團不知道是米飯還是米糊糊的東西,黃巴巴,已經長了很長的黴菌絲。
張大偉和鍾美惠,他們難道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放在這樣的地方?住這樣的房子,睡這樣的牀,吃這樣的飯?
這一切,分明都是自己女兒用的——這房間、這牀、這發了黴的飯!
後面有人叫:“你是誰啊?招呼都不打就這麼進來?”
許伊菲霍然轉身。一眼,她就看見站在院子裡的鐘美惠。時隔二十多年,昔日的高中同學形貌變化挺大。因爲常年勞累加上生活重壓,明明和許伊菲一個年齡,許伊菲皮膚緊緻、身材很好,穿着又非常體面,鍾美惠臉圓體寬頭髮散亂,就顯出十足一箇中年大媽樣兒。
還能看見許伊菲,鍾美惠驚呆了,“你、你、你……”結舌不已。
許伊菲冷笑:“才隔了多久,你不會貴人多忘事,就不認得我了吧。”
鍾美惠更害怕: “我、我、我……”
許伊菲不耐煩將她打斷:“小惠,我是許伊菲。早知道這麼巧你竟然和張大偉談戀愛,那麼,在你孩子生下來之前,我就主動約你一起住進來。你也知道,那時候,我嫁給寧兮爸爸,我們都住在這兒的,對不對?”
她說得陰陽怪氣,讓鍾美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消停不下來。
鍾美惠結結巴巴囁嚅着:“菲菲,我——那個,我——”
“那你說,”許伊菲把說話的機會留給她,“還有什麼你能說的,全部說出來啊。”
語調驀地尖利,叫鍾美惠嚇了一跳。心理突然承受不住,鍾美惠嚎啕大哭起來:“哇!”
哭了好一會兒,鍾美惠擡起通紅的眼睛。這時候,她才組織好語言,侃侃而談許伊菲說:“我也沒辦法啊,我真的是沒辦法。就說我和張大偉這檔子事吧,那時候,你名牌大學畢業,我職大都沒讀完,出來找了份工作。來到東州,像樣的本地人怎麼可能看上我?就是張大偉,也是因爲他爺爺病了,他爸和他媽回去照顧他爺爺,而我那會兒已經生了孩子,那個短命的狠心的看在孩子面兒上,才同意和我領證,然後我才住進來,而那會兒,你已經不在這裡。”
“就算我不在這裡,你難道不知道寧兮是我女兒嗎?”
“菲菲,你爸爸以前還在時,你從小不缺吃不缺穿,錦衣玉食公主一樣長大。你不懂我這種窮人的苦我爸爸媽媽都是普通工人,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上學那會兒,每次看你又穿名牌當季新款,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我也想對你女兒好,可是,對你女兒好,就要怠慢我的女兒。我自己沒用,我的女兒卻長得漂漂亮亮得,我也想給她穿香霓邇、寶莉、梵希黎。”
“所以就剋扣我老公留下來的錢咯?”
“什麼?”鍾美惠幾乎都忘記還有這麼一茬。她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樣子,讓許伊菲看在眼裡,恨在心頭。
許伊菲毫不留情面揭穿她:“林家老夫妻從這兒離開時,應該留了一筆錢給你們吧。那筆錢是我存的,不多不少正好六十萬。我在綠達島出了事,一直到前兩年,才恢復自如行動。這六十萬在我老公手裡,他離開東州,當然會把錢留下來。”
說到這兒,她禁不住想起那段困難的歲月:“你知道那會兒的我們有多慘?寧兮的爸爸打工去,我在醫院什麼意識都沒有。我的兒子才八歲,就知道這兒的家一下子養不起他、林家孫子和自己妹妹一共三個小孩。他離家出走,一個人去外面流浪,爲的就是把家和錢都留給林家的孫子,留給自己的妹妹。可是你呢?”拼命按着自己的胸口,許伊菲纔沒有在眼眶已經發紅的情況下流下淚來。她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這樣的人面前,心裡的悲痛非常真實,不知不覺就咆哮起來,“你真是個壞丫頭,虛榮狠毒又無情無義的壞丫頭!以前在南州,我給過你多少好東西,帶你玩過多少好地方,你統統都不記得,這些都算了,爲什麼連我老公留下來讓你們撫養我女兒的錢,你也要拿走?全部都拿走去打扮你的女兒,讓她穿香霓邇、寶莉和梵希黎,而我的女兒只能穿撿來的衣服,吃發黴的飯菜,住這樣又矮又破豬狗才會住的房屋?”
張大偉從外面奔回來,瞪着眼睛吵嚷:“你誰啊?居然敢到我家裡來鬧事?”丁免站在許伊菲身旁,吳非腳一伸,先把奔過來的張大偉給絆倒,接着兩隻手抓住張大爲摔平了的肩膀往外一掀,在這個院子裡蠻橫慣了的張大偉便被摔到一丈外屋子的牆角下。跌得那叫一個重啊,“轟隆”一聲打雷似的。
鍾美惠嚇傻了,想要跑過去查看。
許伊菲用力扭住她:“你不要走!我女兒呢?我真正的女兒呢?”
鍾美惠也忘了張雨婷已經被接到新家的事,隨口便說:“我也沒綁着你女兒,讓她在我這兒哪兒也別去。她這麼大了,長着腳就會亂跑,她在哪兒,我怎麼會知道?”
許伊菲大聲冷笑:“也就是說,現在我那兒的‘賀寧兮’,真的不是我女兒‘賀寧兮’咯!”
鍾美惠猛然一怔。
許伊菲“哈哈”怪笑:“你不否認,就是承認!”母愛大過天,許伊菲的理智馬上成了一團漿糊。鍾美惠想要擺脫,她就非不讓她擺脫,撕扯着鍾美惠的衣服,她發了瘋一樣叫喊:“我女兒到底在哪裡?我女兒到底在哪裡?你把我真正的女兒還給我、把我真正的女兒還給我!”力氣不夠,丁免幫了她一把,鍾美惠被很大的力氣掀翻到地上。
打是打不過!
講道理,自己也必輸!
摔在地上的鐘美惠心裡一動,眼珠猛然往上一翻,人“咕咚”栽倒在地。
張大偉抓住機會,撲上來嚎哭:“殺人啦、有錢人家太太殺人啦……”過路的,以及在家的鄰居漸漸聚攏來。
丁免悄悄對許伊菲說:“夫人,我們還是先走吧。”
“怕他什麼?”
“報警說我們私闖民宅加故意傷人,事情會搞麻煩。”
許伊菲也注意到民衆對自己的指指點點。輿論的力量,確實小覷不得,心裡很不情願,如此現狀面前,她也只有暫時認輸。
“先饒你們一次!”恨恨對張大偉和鍾美惠說完這一句,許伊菲分人羣離開。
回到車上,她打電話給夏文藍:“夏嬸,把北樓那個小丫頭連人帶東西全部替我趕走!”
夏文藍明白,慢條斯理說:“全是家裡的東西,也要給她帶走嗎?”
“爲什麼不讓她帶走?都是噁心的人碰過的,統統都是噁心的東西。牀、櫃子、桌子、地毯,我都不要再看見!”放下電話,她憤而自語:“真是可惡!實在太可惡!”偷了別人的錢也就罷了,虐待一個父母都不在身邊的小姑娘她也顧不上計較。可是真正的寧兮——她懷胎十個月,生下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的女兒,被偷樑換柱,現在居然不知道被送到哪裡去了。
被張大偉和鍾美惠夫婦害了怎麼辦?
就算他們不會親自動手,讓十六歲已經具備獨立行事能力的女孩子自己出走,流落到社會上,碰到壞人,遭遇悲慘的事情,甚至遭遇毒手,寧兮她又該怎麼辦?
她擦了擦流個不停眼淚,對司機說:“老楊,去世紀路。”
司機楊時職業操守極好,什麼都不多問,只肯定回答:“好的。”二話不說,把車子開上去世紀路的高速。剛到世坤駐大華夏區分公司大樓地下,來不及等汽車入庫,許伊菲開門下車,踩着高跟鞋一路飛奔。
一樓接待處的女孩親切問:“請問,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許伊菲理都沒理,直接奔到電梯廳。
問話的女孩追過來:“你好,這兒的電梯都是本樓職工纔可以使用的電梯。請問你要去哪一層,和哪位經理有約,我幫您聯繫,然後替你刷樓層,好嗎?”
許伊菲火已經燒到了頭頂,扭過身瞪眼怒喝:“我是你們總裁太太,你眼睛瞎了,認不出來嗎?”見女孩還是不相信,便打電話。電話接通了,她火冒三丈衝着電話裡喊:“你現在就下來,我被攔在你公司一樓電梯口!”只頓了一下,緊跟着怒吼:“就有重要的事情,現在必須要跟你說。”
一分鐘之後,總裁專用電梯“叮”的一聲,打開。
一位正裝打扮的年輕人走出來,衝着許伊菲淺淺鞠躬:“夫人,真對不起。”
女孩一看,傻眼了,急忙辯解:“周總,我真不知道……”
年輕人衝她擺擺手:“你先去忙吧。”側身邀請許伊菲:“總裁在36樓等您!”
東聯國負責總統安全的迪希特工率人前來東州做前期巡查,國際科科長章戰波全程接待。雙方所有人員吃住都由世坤旗下天河餐飲全權負責。整個任務當中楚鐵龍充當章戰波的副手,陪吃陪喝陪玩之後,迪希特工滿意而去。章戰波回J軍區,楚鐵龍方纔重新回到飛龍度假村。
看到兒子和一個女孩子在水邊嬉戲,一張早就冷成鑄鐵的臉,麪皮禁不住微微抽動。
紫藍想起什麼似的,轉身便走。
“紫藍!”楚鐵龍把他叫回來。對接上楚鐵龍的眼睛,紫藍一陣心虛。楚鐵龍不說話,目光的重量足夠壓死他。紫藍假裝咳嗽,在出賣楚正哲和保全自己之間,他決定選擇後者。
“哎,那個——”他開始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指了指蘆葦灘上“咯咯”笑着奔跑的少女,紫藍說:“那就是賀寧兮。”
“你再說一遍!”
已經三十幾歲的紫藍,在楚鐵龍面前依舊不脫十幾歲小夥子的毛躁,抓耳撓腮,然後嬉皮笑臉道:“我就全招了吧。我們早就知道聆風從六道巷接回去的是假女兒。張大偉把自己的女兒當成聆風的女兒,讓聆風接回去,聆風真正的女兒賀寧兮,小哲從城外東郊張大偉手中接到這裡。都來好幾天了!”
最後一句成功讓楚鐵龍黑麪。
性格活潑的吳英“哈哈”笑起來,挑撥離間:“老大,你和世坤的賀總,都被涮得不輕呢!”
老嶽補刀:“涮羊肉,我最愛吃了,今晚沒事,我們一起再多吃點!”
紫藍目光四下裡遊移:“要吃涮羊肉的話,現在就走吧……”
吳英、老嶽一想:“是啊,再不走,紫藍倒黴,我們只怕也被連累。”兩個人心意相通,四隻手掌同時拍動。“啪、啪!”老嶽問:“現在就走?”吳英接:“現在就走!”紫藍從中間把他們一抱:“走走走!”三個人嘻嘻哈哈,齊齊腳底抹油,溜了!
提前散了一場會議的賀聆風,陪太太許伊菲在總裁辦公室。他先給老張打電話,讓老張帶人去三裡橋附近找。過了一會兒,他又囑咐老張:“去派出所,有沒有人口流動異常的記錄。被拐了,被賣了,或者是——被害了,都一起看看!”
許伊菲一聽最後那話,哭得更厲害。
賀聆風還沒來得及放下電話,放在辦公桌上的座機響起來。
“叮鈴鈴——”
他急忙接起來:“喂,鐵龍?你說什麼?寧兮在你那裡?”
眼淚倏地停在,臉頰上的淚水來不及抹一下,許伊菲一個魚躍,飛撲過來。搶過電話,她就衝着話筒叫喊:“是寧兮嗎?是寧兮嗎?”聽不到回答,更加着急嚷起來:“爲什麼不講話呀?我女兒在那邊的話,快點讓她過來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