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燈如豆,梅梅梳洗過後,穿一套粉色碎花中衣褲,披散着烏黑柔亮的長髮,以手支頦,倚在桌上對着燈光發呆。
手邊是翠喜白天帶回來的帳冊,原想今晚看完的,至今翻都沒有翻過。
今天發生的事,讓她感覺極度不舒服,不論哪一件都不舒服,徐俊英似是而非的變化,一如既往像他以前的做風,說的和做的就是不相符,讓她不敢、不能、無法相信他。齊王倒是很靠譜,她相信齊王的真誠,但是那可能嗎?絕對不可能皇室的權威,齊王本身的問題,否定一切,他和她只能做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男女情?免談如果勉強,到最後恐怕什麼都做不成
但是她很爲齊王心痛了一下,齊王身上有某種她喜歡的東西,深切地爲之感動了。
又見張靖雲和靈虛子,這兩個出世入塵隨心自如的高人,溫潤君子,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身份,打動過她,曾經老慮過跟着他們遁去,想想那樣很不現實,皇帝想找他們不是一樣能找得到嗎?他們能帶她飛到哪裡去?自個不自由就算了,何苦拖累別人?
她不是秦媚娘,她並不怕候府深宅的那些人,只要爭取得地位,握有一點權力,她相信自已能把她們弄服帖,但她膩味了,覺得沒有必要,那候府裡有什麼值得自已勞心費神留戀爭取的?金錢?地位榮耀?這些很重要,誰都喜歡,包括她,前世今生,都願意巴結着,這是活得尊貴體面的前提保障啊她通過努力,掙到金錢了,只要她肯開動腦筋,又不出什麼意外,古代的金錢可以一直掙下去,她不缺錢。而地位榮耀,好像她想要也可以有,是不是太自信了?秦媚娘有捷徑不會走,真是可惜,不過也不能怪她,無人引薦,她想見皇后也不成梅梅不能不承認自已用了心計,攀借徐俊英的勢,成功得了皇后的信任和喜愛,徐俊英功勳和權勢在當朝來說是屈指可數,如日中天,但她卻非常確定一點:她和秦媚娘一樣的想法,不想要徐府的榮耀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媚娘留給她的不良影響,反正就是厭惡徐府了,未了解真相前,她做了些可笑的事,那時沒想太多,目的就是想擺脫困境,積極向上讓一羣人過好日子,知道真相後,她窘了好半天,爲媚娘爲自已,那時開始覺得徐俊英不失爲一個好男人,可是越往後,看清了他做好男人的前提,是想禁錮媚娘母子,保住自已的名譽和徐府名聲,也很能理解,但她畢竟不是秦媚娘吧?不能穿過來就做籠中鳥吧?要求一份輕鬆簡單的生活,追求自由幸福有錯嗎?她把徐俊英當真人,說了真話,他很通情達理很講義氣地應允了她,提出三月契約,一邊有約定,一邊卻做着完全與約定相背馳的事情,製造不利於她的影響,斷她的後路,強行留住她,他做得越來越過份,只有一個牽強的理由:喜歡她了,還要她做他的妻子
這算什麼?明明說開了的,她不是原主,沒有義務履行這個義務,他不管她的感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令人討厭的舉動,霸道而蠻橫地扣住她,還當她是秦媚娘呢,強娶強留,一邊籌備娶平妻,他真是隨心所欲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世上不缺好男人,她相信自已總能找到一個心心相印的良人,無論如何不能嫁給徐俊英這樣表裡嚴重不一致,有陰險狡詐嫌疑的男人,她簡直煩透了他,可能越煩他越甩不掉他,不管她用什麼樣的方法,惹怒他家老太太,離家出走,用不堪的言語刺激他,罵也罵,打也打,自毀形象求他輕視的傻事也幹了,就是沒能讓他放棄他爲了以示決心,平妻不要了,跟着她搬出來住,好好一個孝子賢孫不顧家人族人的懇求指責,聲明要分家……她累了,怕了,心灰意冷,怎麼辦?難道就這樣屈服於他了?秦媚娘沒機會、不肯屈服,她岑梅梅卻要舉白旗了?
神啊,給點定力吧,她看見自已的決心正在被撼動
跑她是沒法跑了,經歷那一次休妻懿旨的頒發又收回,驚動皇室,她算是被綁牢了,命好的話可以做一輩子堂堂正正的候夫人,徐俊英如果真心長情,倒是能夠過過舒心日子,即便他變了心,納了平妻愛妾,也不會動搖她的正妻地位;運氣不好,就真的像徐俊英所說:若是不喜,另院養着,跟下堂妻無異,只是永遠無法走出徐府
那就是名副其實活死人一個了
不想做活死人啊,太不把人當人了,想想就不寒而慄可是能怎麼辦?徐俊英花癡又犯了,還是喜歡秦媚娘這副模樣,不放人,斬釘截鐵明明白白地說:你是我徐俊英的妻該死的,他連她想析產分居那點小心思都給掐斷了
想要安逸舒適體面,保有尊嚴,不想上山當土匪,不想做逃妻隱姓埋名像過街老鼠一樣生活的話,眼下她真的只有一條路可走,就像初時剛復活那陣,敬業務實地做他徐俊英的妻子
做了他的妻子後,最直接的受益者首先是恆兒,他無須跟着她下堂,仍然是候府這一輩的嫡長子,世子之位唾手可得,他的錦繡前程、貴族身份統統安排妥當,更重要的是他有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徐俊英做恆兒的父親,也許再合適不過,同樣的血統,相似的臉龐,去哪裡還能找到這樣真假難辯的父親?這是首要一樁好處,處要的益處就多了,秦夫人的心病,秦家想維持攀依的候府榮耀,還有她自已,這一世也不用做什麼生意人爭什麼錢了,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就躺着坐着,醉生夢死吧
那也太無聊了吧,什麼都不用想不用做,會死得很快——吃飽了撐着,跟人吵架被氣死,太閒了得憂鬱症自殺,錢多了養小白臉,直接被徐俊英砍死……
梅梅正意志消沉,神思浮游瞎想着,忽見徐俊英抱着恆兒從隔扇外走了進來。
她怔了一下:客人離去後,恆兒也不知道是捨不得誰,忽然大哭了一場,她哄了好久纔好,因各自要沐浴更衣,奶孃和翠思抱了恆兒去洗,翠喜和翠憐服侍着梅梅洗頭,然後沐浴出來,徐俊英送客人出門,順便跟着送林如楠回去,夜深了沒見回來,,她還以爲他會回候府呢,誰知他這個時候冒出來,還抱着恆兒。
“恆兒一直沒聲音,我還以爲他睡着了,正等着翠思抱他過來呢”
梅梅站起來,伸手來接:“給我吧,候爺該去沐浴歇着了”
徐俊英把恆兒從肩上翻轉來,小心遞送到梅梅手上,輕聲說:“慢點,他洗澡後是睡過一覺,才又醒來,翠思抱過來時我剛好回來,見他鬧着,便抱在廊下游走了一會,又睡着了”
“翠思呢?”
梅梅翻換着手背手心,輕撫恆兒額頭,覺得有些微微的溫熱,那丫頭和奶孃還是有點粗心,沒察覺到,不然她們會來稟報的。
徐俊英看着她:“沒事嗎?我沒覺着他怎樣,讓翠思去備熱水了”
翠喜早鋪好了牀,梅梅抱着恆兒往牀鋪走,說:“沒事我們睡了,候爺也去歇着吧”
又吩咐翠喜:“留一豆兒燈芯燃着吧,恆兒可能半夜要喝水,那些賬冊先收起來,今晚上誰在房裡值夜?”
翠喜很快看了候爺一眼:“原該是翠思……”
徐俊英看着梅梅隱入碧紗帳,說道:“你帶着恆兒歇了吧,值夜的人我安排”
梅梅也覺累了,她一向睡眠好,把恆兒安放好,翠喜替母子倆蓋了棉被,梅梅親了親恆兒的額頭,然後閉上眼睛,不消一會兒功夫,就見周公去了。
翠思和翠憐將熱水換洗衣物備好,徐俊英去洗了個澡回來,吩咐翠喜三個都去歇着,自已仍抱了一摞文捲過來,坐在牀前桌子旁翻閱。
梅梅睡到半夜醒來,迷糊中伸手摸摸身畔,找不着恆兒,再摸遠些也沒有,一驚之下睜開了眼睛,一邊喊聲:“翠思恆兒呢?”
回答她的是徐俊英的聲音:“在這呢”
梅梅捺開紗帳下牀,只見恆兒偎在徐俊英懷裡,低頭就着徐俊英手上的茶盞,像幾輩子沒喝過水似地,甜甜地吮着小嘴兒,很快把一杯茶水喝了個精光,還意猶未盡地拉下徐俊英的手,看清杯裡確實沒有茶了,纔對着徐俊英啊啊了兩聲,意思是再續點水吧,還要喝。
徐俊英笑着說:“先喝這麼多吧,喝太多一會又該……起來了”
梅梅伸手來抱恆兒:“來我帶你進內室”
徐俊英說:“剛去了回來”
梅梅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帶他去的?你、你怎麼會?”
“我怎麼不會?”
徐俊英微笑:“又不是第一次帶他,在清華院我也半夜帶過他恆兒養在那習慣可不好,半夜醒來就要玩一兩個時辰,那樣他也歇不好,大人也累,得把他轉回來才成”
梅梅把恆兒抱到牀上,讓他爬到棉被上去玩,自已靠坐一邊看着,徐俊英很自然地跟過來,也坐在牀沿看他爬上爬下,恆兒見兩個人守着他,越發興奮,在牀上翻滾着,咯咯笑個不停。
梅梅對徐俊英說:“一向是翠思她們值夜,半夜陪他玩,候爺不必親自守着的,去歇了吧,我們玩一會,也睡了”
徐俊英說:“我有文卷要看,前半夜不睡覺也無妨,順便看顧他,房裡多出一個人來,不自在”
梅梅看了他一眼:這傢伙真是不講道理,他纔是讓人不自在的、多出來的那個人好不好?
徐俊英似乎猜到她心裡想什麼,頓了一頓,輕聲說道:“我……離開這麼些天,也想和你們在一起,就算你們睡着了,不和我說話,讓我看着你們,聽着你們的呼吸聲,心裡也踏實”
梅梅看着他,終是嘆了口氣,垂下眼眸:“真的要在一起過麼?我對你,至今沒有信心,怎麼辦?”
“你說,要我怎麼做,才肯相信我?”
“我想你不要那麼強硬、霸道、蠻橫、狡詐和虛假,多些真心、誠意、信用,你可以嗎?”不跳字。
徐俊英有些激動:“梅梅我不是……你再細想想,我真不是那樣的人我想盡力做好,想補救早看出你不喜徐府,對我有誤會,偏偏那誤會我越想較正越不能,你成見已深,我若放你去,你必定再也不回頭我不能、不敢放手,只因這一放,必定全盤皆輸我不想輸,輸不起三月之期,原本是真的想讓你離開,甚至想過與秦氏和離,但我會追隨左右,讓你知我爲人,願意以岑梅梅之名份嫁入候府……最終我未敢這麼做,你聰明精靈,存心想脫離我,不費多大勁,但我要再收回來就太難了”
梅梅瞪着他:“放出去,再收回來?你當我是什麼?你家養的兔子麼?”
徐俊英笑了一下:“我當你是寶上天眷顧,落入我懷中的寶貝,不想讓別人知道,收在心裡,整顆心暖暖的,每天都很高興”
梅梅看着他那樣子,也不禁微笑了一下:“徐俊英,就算我是個寶,首先也還是個活人,你該尊重我”
徐俊英連點兩下頭:“我必定尊重你你肯與我好好過日子,不離不棄,我將視你如命”
“此話當真?”
“絕無戲言”
梅梅垂下眼,想了一想,說道:“那好吧,你既然不放,我看來也走不脫,過吧但我有一個條件……我們須得另訂一個盟約”
徐俊英怔住:“還要訂盟約?”
“當然,我對你不夠有信心,萬一你耍弄我呢?我又無力反抗,唯求得一點自保”
徐俊英看着她,最終點了點頭:“好,你要做什麼,都依你”
“我們先試着過一段日子,看能不能合得來,如何?具體多長時日呢,你說說看?”
徐俊英楞楞地看着她,以爲訂盟約就可以了,還要試過?
他苦笑了一下,試過就試過吧,說開了的,兩個人都要遵守某種規則,總好過此前每天擔心害怕她有別的心思:
“依你一個月如何?”
“時間太短,半年”
徐俊英瞪大了眼:“半年?太久了吧?三個月”
梅梅笑了一下,很好玩,前世旅遊購買小禮品時討價還價就這感覺,她一錘定音:
“就一百天了,圖個圓滿”
徐俊英很無奈,卻爲她後面那句動了心:“好吧,百日之期,團圓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