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頓悟,安徽池州白雨墨走了……”一個聲音說。
“頓悟了好啊,雲南七松嶺方知古走了……”又一個聲音說。
“五臺山千馬和尚也要走了,這小子果然有本事,這我們就放心了,誰也不會爲了虛擲那麼多年光陰而後悔……”再一個聲音說。
“普陀山華司徒走了……”
“燕人班狂徒走了……”
“粵人向無量走了……”
“河南伏牛山雪胡禪走了……”
每一個走過關文面前的人,身體都是殘缺不全的。
關文明白,這些就是那些唐卡的作者,他們來自歷朝歷代的不同地方,但只要穿過樹洞進入唐卡之室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完全相同的,全都爲了繪製絕世唐卡而自殘身體,最終導致了畫未成、命已喪的悲慘局面,完全辜負了樹大師的召喚本意。
“再見,各位前輩。”他向影子們鞠躬致謝。
“關文,再看到你,我才覺得真的已經老了。人的一生不能倒流,如果能重回年輕的時候,我也會像你一樣,謹守真心,不爲任何外界誘惑所動,成爲拯救藏地的真正智者,不辜負樹大師的引領與教導。不過,說什麼都晚了,重擔還是留給你來挑吧,我先走一步,六道輪迴轉生去了,祝你好運……”一個影子停下來,在五步之外,向着關文微笑着。
關文愣了愣,喉頭突然哽咽,因爲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個人。
“不要哭,就像我離開你的時候……”
影子的話沒說完,關文直直地跪下去:“師父,怎麼是你?怎麼是你……”
那就是在濟南曲水亭街悉心傳授他繪畫技藝的人,原本已經在數年前溘然離世,由關文親手送去殯儀館火化,然後將骨灰盒深埋在曲水亭街老院的石榴樹下。
影子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孩子,別哭,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如果我當年沒有在扎什倫布寺前邂逅夢想中的女子,也就不會導致後來的連番變化,當然也不會漂泊到濟南……一切,只能歸結於命運的變化,既然命運之手如此撥弄,我們無法做更多,只能低頭接受。不過這樣也好,我犯了錯,但你可以站在前人的基礎上,跳過所有陷阱,走最正確的路,完成除魔大業。孩子,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輕易下跪。臨走之前,我們能見最後一面,已經心滿意足了。瞭解一切牽掛後,我就能進入六道輪迴,早日轉生。關文,記得我臨終前對你說的那些話嗎?記住,記住我教你畫的壇城……”
關文腦中豁然醒悟,那黑白壇城正是師父畫的,並且師父曾經在曲水亭街的老院裡畫過無數各式各樣的壇城。正因爲對壇城的熟悉,纔在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幾乎誤入黑白壇城的世界。
“我從尼色日山斷崖躍下,以爲能用死亡來了斷無望的相思,可是,天不亡我,並讓我發現了斷崖下的秘密……”影子的敘述突然變得艱澀起來,停頓了片刻,才接下去,“關文,從尼色日山斷崖下到濟南的這段記憶非常混亂,我已經嚴重失憶,只記得那斷崖下藏着大秘密。我這一生從未後悔過,儘管一切都因遇上寶麗珠而起,但我從未恨她,滿心滿懷都只是愛她。現在,一切就要結束了,結束了……”
漸漸的,影子由模糊變得虛無,消失在空氣中。
關文忘記了悲傷流淚,腦子裡將冰秋寒與師父劃上了等號。
命運真是奇怪,把一個原本要挑起“除魔”重擔的著名畫家冰秋寒由東北引到扎什倫布寺,又將他和寶麗珠用姻緣紅線系在一起。之後,更是讓兩人分離、令冰秋寒因相思而走火入魔,終致跳崖失憶,漂泊於濟南。再以後,入藏又離藏的冰秋寒指引關文入藏,已經死於濟南的冰秋寒的靈魂在此地出現,師徒一陰一陽見面。歸根結底,所有人的付出,都是爲了“除魔”。大業未成,不知還有多少高手將爲此而獻出寶貴的生命。
顧傾城沒再開口,雖然她並不理解關文爲何悲傷跪拜。
“他們都走了。”風平浪靜之後,關文拂去了悲傷情緒,千言萬語只化作淡淡一句。
“誰?誰走了?”顧傾城不解,她並未看到關文眼中那些虛幻畫面,也未聽到唐卡之室中的不散幽魂對關文的諄諄教誨。
“走吧,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關文起身,當先走出門去。前輩智者們留下的骷髏唐卡已經煙消雲散,這所房子、這個院子甚至包括那潛藏了樹大師靈魂的古樹,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倆穿過樹洞,才旦達傑仍然處於深深的冥想之中。
“大師,結束了。”關文說。
才旦達傑擡起頭,臉上遍佈陰翳,眼中滿是困惑。
關文俯身,雙掌按在才旦達傑肩上,凝視對方的雙眼:“太陽一升一落,即是輪迴的更替。枯木不可逢春,誰若耽於等待,誰將不免失去。大師,逝者已矣,蓋棺定論;來者可追,不離不棄。你懂了嗎?”
這些充滿玄妙智慧的話,正是他從樹大師的教誨中領悟到的。無論是藏傳佛教還是漢傳佛教,門下弟子的“悟性”是天生的,而無法靠修行得來,更與年齡長幼無關。此時此刻,關文已經頓悟,其思想境界絕對在才旦達傑之上。
“我願意在此地終生固守樹大師的靈魂碎末,直至老死——”才旦達傑說。
“錯!”關文低喝了一聲。
“那麼,我退出樹洞,在唐卡之室內打坐修行,直至靈魂飛昇,追隨樹大師而去?可以嗎?”才旦達傑又問。
“錯。”關文嘆氣。
“那麼,我投身於佛法研究,爲樹大師撰文立說,給後代修行者樹立榜樣,讓樹大師的名字永遠閃耀於藏傳佛教的典籍之中,可以嗎?”才旦達傑的語氣更加迷惘。
關文不再開口,轉身走向樹洞的另一端,一揮臂,將所有玻璃棺材掃落在地。一連串玻璃破碎聲響過後,棺材內的微縮屍體立刻風化爲紛紛揚揚的粉末。
“你——”才旦達傑一躍而起,暴怒大喝,“你怎麼敢對這些前輩高手們的遺蛻不敬?如果沒有他們代代相傳樹大師的訓誡,除魔者早就失去了奮鬥的方向!”
顧傾城搶在關文前面,生怕才旦達傑失手傷到他。
“樹大師拋棄肉體隱藏在螢火蟲的軀殼之內,正是告誡我們,精神比肉體更重要。真正的修行者一定要去蕪存菁,拋棄一切外在因素的束縛,直達問題的根源。你看,這樹、這棺材、這遺蛻包括那屋子、那唐卡、那靈魂存在的意義何在?當我們領悟了‘拋棄鎮魔的歧途,迴歸除魔的正途’之時,一切的表象就不重要了,因爲我們已經領悟了內在的精髓。你若在執迷不悟,就辜負了樹大師的所有教誨,走吧,走吧……”
關文不再停留,大步出了樹洞,踏出院門。
四面,僧人的誦經聲、寺外的市聲、遠處的汽車喇叭聲紛紛亂亂地響着,再伴以樹梢的鳥鳴、放生犬的叫聲、不時掠過寺廟上空的山鷹唳嘯,令關文的心情豁然開朗。
在關文看來,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只有走出才旦達傑固守的樹洞和唐卡之室,才能進入“除魔”的新世紀。
顧傾城緊跟在後面,目光閃動,悠悠然長嘆:“關文,我覺得經過了這一夜,你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言行舉止全都不同了。我雖然對藏傳佛教的文化內涵一竅不通,但卻從你身上隱約感到了那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神秘力量。對於我這樣的賞金獵人來說,那些東西實在是太深奧了。”
院門大開,他們一起回頭,看着樹洞內怔忡低頭的才旦達傑。
山風襲來,古樹由輕輕搖曳變成了劇烈搖晃,樹幹上下,皸裂的樹皮不斷剝離落下。
“大師,走吧,結束了!”關文再次發出召喚。
才旦達傑沒有擡頭,而是慢慢地俯身,用僅存的獨臂小心地聚攏那些粉末,渾然不顧樹洞即將坍塌毀滅。
樹幹在幾百次搖晃後,終於發出駭人的嘎吱聲,手腕粗的斷枝頻頻跌落。
“大樹就要倒了。”顧傾城仰面看着樹冠。
關文長嘆一聲,再度衝進樹洞,拉住才旦達傑的手臂,想把他拖出去。
“他們都因除魔而不朽,我的使命,就是讓後人永遠銘記他們的不朽。你走吧,我已經看破了紅塵生死,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我在這裡,與所有智者的遺蛻同亡……”才旦達傑看都不看關文一眼,只是凝視着地面上那堆灰色的粉末。
“除魔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任務,未來的路還長,你固守這裡,不過是給自己的懦弱找藉口。真正的智者,知道什麼時候該一往無前地進取,即使是退縮固守,其最終目的也是爲了縮回拳頭更有力地打出去。而你呢?一心求死,佛性何存?如果你死在這裡,根本無助於除魔衛道。人之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樹大師等前輩智者們爲傳遞‘除魔’信息而死,重於泰山;而你的死,與除魔無關,僅僅是個人誤入歧途後的選擇,輕於鴻毛……”
關文的話裡,沒有憤怒,只有悲憫。
“我錯了嗎?”才旦達傑終於擡起頭,眼眶中竟然充溢着渾濁的熱淚。
關文搖頭:“在修行之路上,對與錯都是相對的。如果在波瀾不驚的和平年代,你以身殉佛,甘願追隨前輩們的遺蛻而死,也許會傳爲藏傳佛教中的美談。現在,正是除魔大業需要人手的時候,你不思進取,自廢武功,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人。何去何從,你自己斟酌吧!”
樹洞的搖盪越來越猛烈,樹皮碎片與塵沙粉末從半空跌下,落了關文滿頭滿身。
“喂,走吧,大樹真的要倒了——”顧傾城在外面大叫。
由樹洞到大門外僅有二十步距離,空間的距離容易逾越,思想的溝壑卻是無法飛渡。才旦達傑的思想被這古老院落禁錮住,所以無法走出那扇門。
“如果我們都死在這裡,誰能再擔起‘除魔’重任?留守、殉亡容易之極,但作爲一名修行者,你真的以爲死亡就是藏傳佛教的最高境界?你難道還不明白,樹大師始終沒將重擔交給你,正是因爲你的思想狹隘、目光短淺,連這個小小的樹洞空間都參不透、走不出,何談守護扎什倫布寺的安危?”關文的語氣越來越凌厲,可才旦達傑仍舊不爲所動。
驟然之間,他們的頭頂發出撕心裂肺的“喀嚓”一聲,樹洞坍塌,巨樹的主幹垂直落下,砸在他們右側兩步之處,隨即向他們這邊傾倒壓下。
顧傾城飛掠進來,一左一右拖住兩人,再次折身,竭盡全力奔跑,將兩人帶出門去。
主幹轟然倒下,砸在北屋頂上,頓時房塌牆倒,一片狼藉。這所院子已經有數百年曆史,所有建築材料修壞,一處坍塌,隨即引起連鎖反應,幾分鐘內就變成了一片灰色的廢墟。那棵樹大師賴以棲身的古樹,摔碎爲無數塊,隱藏在樹幹空洞裡的鳥雀蟲蛇,惶惶然四散奔逃而去。
混亂之中,十幾道絢爛的彩虹呼嘯而起,繞着廢墟飛旋幾周後,直衝雲霄,穿透陽光雲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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