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昭華待在陽山碧濤苑行宮裡過冬,天天在溫泉洗浴,身上的病症果然減輕了些,起初可以勉強站立一會兒,後來也能自己慢慢行走幾步。
整個行宮伺候的人除了翡翠,十六等貼身宮奴,另有管理園子灑掃役使的太監四十名,負責漿洗針線的宮女二十名,廚房裡御廚,做點心的,做醬菜的,管茶酒的三十人,還有兩名太醫輪班守候,幾乎是一個縮小了的皇宮,這個小皇宮的主子就是昭華,雖是亡國奴,但是享受的規格仍與在燕國東宮做太子時無異,如果不是外面還有上千名御林軍守衛,而且不能自由出門,幾乎讓人意識不到此間主人籠中鳥般的處境。
文康待在皇宮大內,很少過來,只時不時派人送來珍貴裘衣玩器和補品,讓他知道沒有被皇帝遺忘。
清晨,雪色初霽,窗外一片晴光。昭華醒來,望着帳頂發了一會兒怔,才懶懶得起身。
也不叫其他人,只叫十六舀了熱水來梳洗了。忽然問道:“十六,你原名叫什麼?”
他知道十六是幾年前亡了國的陳國王子,被俘虜入宮淨身爲奴,連一點希望都沒有,每次見到他,昭華心裡就有些悽楚,難免對自己的處境悲傷起來。
十六愣了一下:“奴才原名叫陳雲華。”
“哦。”昭華看着他,道:“你有什麼心願,我若能做得到一定替你完成。”
“心願麼?”十六悽然一笑,想起幾年前陳國滅亡時的光景,大軍圍城,燒殺劫掠,齊國殺盡陳國皇室,還把陳王擄去在宴會上搞什麼“狗跳腳”的遊戲,剝光衣服吊起來,不停往腳盆中加熱水,一雙腳都燙爛了,那樣的奇恥大辱使陳王當晚吐血,捱了幾天就死了,他也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也不知父親屍骨埋在何處,接着他就被淨了身成爲宮奴,桑田有意拉攏他,他心如死灰暗懷恨意,暗中靠攏。
復國是不可能了,親手殺死凌虐父親的仇人也希望渺茫,可是能看着齊國完蛋,看着凌/辱他父王的齊國君臣失去所有一切,也是很痛快的事。
“奴才不敢奢求公子的賞賜,只要公子所命,奴才一定萬死不辭。”
昭華點點頭,他知道十六所受的苦不少於他,毫不懷疑十六會站在他一邊,會忠於他。
“你扶我出去走走,不要別人跟着。”
十六機靈地打發掉其他人,扶昭華在外面溜彎,碧濤苑房舍不多,大部分是自然山石花木,偏遠角有一處小屋子,這屋子只有翡翠一人使用,在裡面搗鼓那些臭腐乳臭乾子什麼的,幾乎沒人靠近這個奇臭無比的地方。
“主子要不要吃臭冬瓜?才醬好的。”翡翠看他進來,高興地從臭罈子裡撈出塊臭冬瓜切了端上來,又小聲道:“那藥快弄好了。”
“沒人發覺吧?”昭華彷彿不在意般夾了塊臭冬瓜放嘴裡。
“這個地方偏僻沒人來,就算人來也嫌臭,不會翻查的。”翡翠很有把握。
昭華轉了一圈,用過早飯,又在溫泉中泡着,身上懶洋洋的。
十六把蘇送爽引到溫泉室,蘇送爽升任大內侍衛統領,卸了御前侍衛長一職,專負責保護昭華,也是文康見他是真的對昭華不錯,纔將這個責任交給他。
“蘇大人稍候,公子洗完會出來見您。”
“公子找我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想找人聊聊。”十六很恭敬地說,“您也知道,公子這樣的身份,在這裡看似錦衣玉食,其實孤苦得緊,他常說蘇大人是齊宮內極少數真心待他沒有惡意的人,所以在蘇大人跟前才能放下心防。”
蘇送爽抿了一口茶,苦味瀰漫口腔,心裡一抹澀然,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
十六送上茶後退下,蘇送爽獨自在外室候着,見牆上掛着一幅寒江垂釣圖,是昭華所畫,畫裡漁翁孤獨一人,在江邊垂釣,山上鳥跡無存,人蹤不見,一股悲涼孤獨之氣溶於筆墨,讓人看了不自主地心酸。蘇送爽心裡惻然,打算好好勸解安慰昭華一番。
忽聽裡間一聲驚叫,是昭華的聲音。蘇送爽想也不想衝了進去。
一進泉室,見池中水汽騰騰,只有一把烏髮散在水中。蘇送爽嚇得只覺心臟跳出胸腔,衝過去抓住那烏髮,把人從水裡撈出來。
昭華似是嗆着了,咳了兩下,也回過來。蘇送爽見他無事,方覺一顆心又回到腔子裡,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方纔覺得腿疼,沒站穩,一時腳滑了,倒叫大人見笑了。”
“可傷着沒有?要不要叫太醫。”
“不要。”昭華搖頭,有些羞赧,“太醫問起怎麼說,腳滑了差點淹死在池子裡,太丟人了。”
蘇送爽看他樣子象個孩子般,忍不住笑起來。
“看你,就知道你會笑話我。”昭華語帶微嗔。
蘇送爽心裡一動,背過身去:“我先出去,你繼續吧。”
“站住。”昭華聲音裡有些不快,“都是男人怕什麼,我還會吃了你?拉我上去。”
“我叫宮奴進來。”
“叫什麼人?你拉我上來就是了,我現在腿疼得很,再不小心腳滑,真要淹死在池子裡了。”
蘇送爽無法,只得回身把他拉上來。看他一絲/不掛,剛浴過的身子微微泛着粉紅,身上帶着水珠,在四壁明珠照耀下,閃爍着點點光華,美得令人摒息。想起他初入宮見他受刑,那時他的身軀還很結實,蘊含着力量,現在再看卻是瘦弱許多,顯得很無力。蘇送爽心裡又一陣發酸,不敢再看。
昭華下令:“把我抱到榻上去。”
蘇送爽如命把他抱到錦榻上,象抱個燙手的火爐小心翼翼,然後用錦被包住他。
昭華眉頭緊蹙,似是忍受痛苦,蘇送爽有些擔心的望着他。
昭華微微一笑,道:“不要緊的。”
這脣角含笑假做輕鬆的樣子更讓人心疼,蘇送爽問:“你是不是筋脈又疼起來,我去叫太醫。”
“不必麻煩了。”昭華攔住他,“櫃裡有虎骨酒,勞煩你幫我擦擦。”
蘇送爽起身找到放藥酒的櫃子,拿了過來,道:“怎麼擦?”
“你把藥酒倒手上,擦在我的關節處就行了。”昭華出言指點,又道,“先前都是皇上幫我擦,他嫌宮女太監手勁不夠,現在皇上不在,麻煩蘇大人幫我了,”
蘇送爽心跳愈烈,勉強說:“還是叫御醫過來給你拔火罐吧?或是叫奴才們過來擦。”
“你幫我擦一下又怎麼了。”昭華有些不高興,道,“等叫了御醫過來,一來一往我又要多挨一陣痛,難道你怕藥酒會蜇得手疼,還是嫌我髒?”
蘇送爽猶豫一下,看他難受的樣子,替他受苦的心都有,哪怕區區手疼,更怕他心裡不快,二話沒說,把藥酒倒手上擦了起來。
先是反覆擦踝關節,又往上擦膝關節。從小腿到大腿。
“這樣一擦好受多了,再往上些。”
蘇送爽依言往上擦着,直擦到大腿根,,方覺錦被下的身體正如初生嬰兒般赤/裸,溫順的玉/莖伏在草叢中似是誘/人去摸一摸,蘇送爽象是摸着了熱炭,驚得一縮手,忽地站起來準備逃開。
昭華一把拉住他,臉上似笑非笑:“蘇大人,你還沒擦完呢。”
看他面紅耳赤,呼吸急促,昭華愈發笑得開懷:“胳膊還沒擦呢,這裡,疼得很。”
軟糯溫潤的聲音讓人心動神搖,無法拒絕這聲音表達的任何請求。蘇送爽定了定神,又倒了酒給他擦肩臂關節,離開那引人暇思的部位,心跳如搗的感覺稍平息了些。
昭華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聊着天,問道:“蘇大人和那衛國村姑還有聯繫嗎?”
“沒有。”
“人家救了你,你娶她爲妻也是正理,孤男寡女相處數月,難道你真的心冷似鐵,一點意思也沒有?”
昭華調侃的語氣逗得蘇送爽臉紅,急忙辨道:“我很感激她,卻沒那個心思。”
“難道說你心裡另外有人,這人難不成在宮裡?”
按摩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我猜對了。”昭華看着他微笑。
“擦完了,公子該用午膳了,我去叫人準備。”蘇送爽說完,逃似的離開泉室,昭華看着他倉皇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愈深。
蘇送爽逃離泉室,猛吸幾口外面寒冷的空氣,快要跳出腔子的心臟才勉強恢復正常。用過午膳在園內四處巡邏一番,這是皇帝特意交待的,一定要保護昭華的安全。雖然這裡如鐵桶般,連只鳥進出都困難,蘇送爽還是很盡忠職守,每天早晚巡視一遍。
晚上,十六急惶惶趕來向他稟報,說昭華午飯懶得吃,連晚飯也不想吃,本來身子就不好,不好好吃飯可怎麼行,皇上知道了還不扒了奴才們的皮。
蘇送爽無法,想來想去只得硬着頭皮進寢殿見昭華。
進入寢殿梢間,掀開軟簾,一股濃郁的暖香撲鼻而來,昭華懨懨地半靠在貴妃榻上,身下輔的是雪白的狐皮,身上只穿一件白鋒毛淺綠緞袍,臉色白得幾乎和白色的皮毛沒有二致,虛弱的似是一折就斷。
蘇送爽忍不住擔心,道:“公子怎麼不好好吃飯?身子是自己的,該好生愛惜,怎麼如此糟蹋。”
昭華斜他一眼,冷笑一聲:“蘇大人忘了我只是個奴隸嗎?這個身子包括一根頭髮都不屬於自己,反正不是自己的東西,何必替別人愛惜。”
蘇送爽心裡一痛,道:“你怎麼這麼說,皇上如何待你,誰不知道。這裡有誰把你輕看了?”
說着蘇送爽眼中閃過一道凌厲:“難道有誰在背後嚼舌根子,是誰?我絕饒不了他。”
昭華坐起身來,冷冷地瞧着他:“你要饒不了誰?就算用強力壓迫別人不敢說什麼,可是人家心裡還是瞧不起我這以色侍人的男寵。”
“誰敢這麼存這個心思?難道有人掛臉色給你瞧?我宰了他。”蘇送爽愈發怒了。
“存這樣心思的,不正是蘇大人您嗎?”昭華臉上笑容更冷,“總是有意無意躲着我,好象我身上多髒。”
蘇送爽愣了一下,急道:“我沒……沒……”
他本來不善言辭,一急之下,也不知怎麼解釋纔好。
昭華卻不放過他,辭鋒更加犀利:“拉我一把你都推三阻四的,怕髒了你的手?”說着,眼眶發紅,黯然道:“也是,我這身子早就髒了,況且又是最卑微的賤奴,階下囚。連做醫官的都不願碰到奴隸的身體,奴隸趴在馬前伺候主子上馬時,也得在背上披塊氈子,免得弄污了主子的鞋。你帶了這麼多侍衛看管我,是奉皇上的命,不得不如此,心裡還不知怎麼嫌棄我。指不定心裡鄙夷,一個亡了國的賤奴,還是待罪之身,哪裡配伺候皇上,趁早死了最好,這樣你好調個更有面子的差使。”
昭華本來就口齒伶俐,文康尚且說不過他,更何況老實忠厚的蘇送爽,他也不知如何辨解,情急之下,竟伸手去捂昭華的嘴,道:“你怎麼這麼說,自你入宮以來我和你基本上也是天天相處,我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不瞭解?我不願留在衛國成親,着急趕回宮裡,還不是掛着你,怕你出什麼事……”
一言即出,蘇送爽呆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了,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捂在昭華的脣上,更是發起抖來,連眼光都不知落在哪兒,黯然放開了手。
昭華卻順勢抓住他的手,輕輕把這隻手握在手中,眼裡一片溫柔感激,道:“想不到你居然有這份心,我今天知道,明天死了也瞑目。”
蘇送爽驚得又捂他的嘴,有些生氣:“好端端的說什麼死呀活呀的,也不嫌晦氣。”
昭華聽他一說,眼中閃着波波水光,道:“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我真的活不了多久。”
蘇送爽心裡難受,又做出責備狀,說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皇上待你如何你還不明白,先前他縱有萬般不是,如今對你這番情意蒼天可鑑,我在他身邊多年,還沒見他對哪個人這樣用心過。你即使不願回報他,也不該總是這樣難過。”
文康待昭華如何,宮內外的人都看得到,可是昭華卻好象什麼都不知道一般,總是把文康的用意曲解,也不知他是當真不知,還是故作不知。蘇送爽雖同情昭華,卻又覺得他太過冷心冷情。
昭華苦笑一下,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這份情他不能要,也要不起。熱流衝向他的喉嚨,他強行壓住,不想讓蘇送爽看到他眼裡的眼淚。
“可是我心裡很痛苦,很害怕,他先前對我如何凌虐折磨,你都是親眼見着的,不用我說。自被他擄到齊國後,粗算下來,我捱了近三千鞭,還不算其他殘忍的刑罰,當衆的凌/辱,這種折磨你能想象嗎?”一直在眼裡打晃的淚終於掉下來。
蘇送爽只覺得一顆心如被那滴淚擊得粉碎,又想去捂他的嘴。
“別說了,快別再想以前痛苦的事,想想現在,想想將來,皇上如今對你視如珍寶,你何必去憶起過去的事。”
昭華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處,道:“將來?我看不到光明在哪裡。他只是隨着自個兒的心願,恣意妄爲。爲了利益需要,可以把我捆了送給別人污辱。爲了讓我死心安份,以嚴刑折磨我,又逼我背叛自己的故國,毫不顧及我的感受,果然如他所願,我的心已經死了,這身子也撐不了多久了。”
蘇送爽聽他這樣說,不覺也掉下淚來,忍不住把他攬在懷裡。低聲道:“別這樣,你這個樣子最令人難受……”
“太后在時他還有些顧忌,尚且那樣玩弄凌/辱於我,現在我失去這層護持,也只得靠每天強顏歡笑,曲意奉迎來保得活命,還不知哪天觸弄龍顏,死得慘不可言。”
“不會這樣……”蘇送爽雖然覺得昭華自始至終沒有對文康真正奉迎過,文康先前折磨他時也常手下留情,現在更是寵愛無比,可是這會兒他心裡正無比憐惜,覺得昭華的處境的確是可憐到極點。
“你以爲現在皇上待我好了將來我就有好日子過嗎?還說什麼將來如何。”昭華脣角一抹悽然的笑讓人想掉淚,“我遲早色衰,也不可能象後宮那些女人那樣有孩子可依靠,將來失寵是可以預見的,到那時皇上就算不殺我,可是專寵積下的舊怨也足以讓別人來算總帳了,無論是後宮妃嬪還是朝廷大臣,隨便哪個都將我視爲螻蟻碾得粉碎,那個時候我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個問題蘇送爽也想過,只是不願去想象這個清逸如仙的人將來的結局會是怎樣悽慘,聽他這麼清醒的指出,也無話可說。
“我被迫承歡,想起先前受的折磨無比害怕,想想自己的階下囚身份更是擔憂,再想到遠離故國,侍奉滅了自己國家的人,更是萬分煎熬,這種苦楚無刻不使我身在油鍋一般,一點點損耗我的生命。前些天我趁皇上心情好時,求他大發慈悲放我回故土,他也不肯,就算把我的屍身送回故國安葬,他也不願答應,鳥獸尚能返家園,可嘆我連鳥獸也不如。”
蘇送爽愈發傷心:“你別想那麼多,好好把身體養好纔是正事。我會想辦法勸皇上放你回故國,只要我活着一天,絕不會讓人傷害你。”
“若是皇上要傷害我你該如何,你這麼忠心,會爲了我和皇上對着幹嗎?”昭華緊緊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小華爲跑路提前做準備,所以這章不好刪,親們耐心點。
大家覺得小康這廝太可惡,沒有悔悟,老是威脅小華要把他趕出去啥的。
其實小康有悔也不會在外面表現出來的。判斷一個人得看他的行爲,而不是看他嘴裡說啥。
小康的臭嘴巴連萬能作者都拿他沒辦法,就表指望他會說好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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