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金輝照地,腳下的積雪被染上一抹金紅。燕國軍營裡緊張有序地忙碌着。
昭華遠望天邊最後一抹紅霞,久久不動,直到月上樹梢。
叢叢樹影之上,暗色的天幕籠罩下來,重重地壓着所有一切。
鳳逸悄悄無聲息來到他身邊,爲他披上披風。
“陛下,明日是最後一戰,請陛下早些歇息。”
“睡不着。”
“陛下是在擔心那文康會不會使什麼陰謀?”
“不。”昭華很肯定地說。“他這麼高傲的人,不屑於用小計。”
想起文康對待他,不肯用春/藥,還高傲地說:“我不屑用那種下三濫的東西,我想要的,要光明正大的得到。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真實手段征服你。”
悄悄在披風下,按住胸口,每想起那個人和那些往事,心裡就一陣陣疼,只得一個人強自嚥下,外面不露聲色。
每離他近一步,心裡的痛就深一分。
昭華輕嘆一聲:“自從亡國爲奴後,我受盡折磨,苦忍苦熬,日夜盼的就是這一天,能和欺侮我的人在戰場上以劍對劍,堂堂正正拼一場,討回尊嚴。可是,這一天到來時,心裡卻沒有預料中的欣喜。”
“陛下放心,齊軍現在已經是困獸之鬥,不是我威武之師的對手。”鳳逸勸慰道。
夜色愈發深了,冷冷的寒風吹拂着兩人的頭髮。
猶豫了半天,鳳逸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你說。”
“明日一戰,大局已定,齊國將亡。”鳳逸轉向他,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文康做了階下囚,你與他強弱倒轉,你可會把先前受的屈辱報復回去?”
昭華一笑,微微一笑:“不會。”
“哦?”鳳逸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昭華看着遠處的濟州城,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當初他因虛榮之心,非要玩什麼征服遊戲,沒有斬草除根,留下後患,致使今日大軍臨城,社稷臨危。前車之鑑在前,我怎麼可以重蹈覆轍呢?”
鳳逸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又道:“陛下是怕自己面對他心軟吧?”
昭華遙望齊國都城,月光照得他臉色暗沉。沉默一會兒,說:
“以他那高傲性子,寧死也不會做階下囚。殉國倒是一個好結果。”
鳳逸張口結舌:“陛下的意思是逼他自裁?還是……”
鳳逸說不下去了。明明心裡有那個人,卻拒絕議和分治,堅定地、毫不動搖地將那人逼入絕地,將敵人置於死地不算什麼,但是……
或許他對那個人只是在日夜相對中產生了一點感情,並不是真的愛了,如果真的愛那人,怎麼忍心做到這一步?
如果是恨,那恨意可以使他心裡一直印着那個人?
鳳逸不敢再想下去,都說君心難測,果然。
這時,嶽青槐和幾位將軍匆匆趕來。
“各位可有要事?”
嶽青槐稟報:“稟陛下,三軍已經準備完畢,今晚三更就可開戰。”
昭華驚訝:“戰書上不是說好明日午時開戰嗎?”
“沒錯,正因爲如此,夜戰可以大獲良機啊。”
“你們這不是……這不是……”
“陛下覺得此舉如小人?”
昭華默不作聲。這樣做是明顯的背信,傳出去很不好,可是不這樣,更多的將士不能活着回去,更多的家庭破碎,更多的人傷心淚流。
“陛下,兵不厭詐,對敵人講什麼信用。”嶽青槐不以爲然,“陛下何苦爲區區虛名而使我軍將士多添死傷呢?”
陳之武也說:“軍師說的有理,齊國皇家禁衛軍,天下精銳,況且又是做困獸之鬥,如今與我拼死一戰,我軍就算勝,也是慘勝。”
南敬亭也說:“臣知道陛下愛惜聲名,可是國事爲重,聲名總是身外之物,以後可以挽回,死則不能挽回。戰場之上,死傷難免,不可心存善念。”
鳳逸也跟着勸:“是啊,陛下素來愛惜人命,這個機會可不能放過。誰說只有硬碰硬的勝利,纔是光榮?戰場之上,本就只論勝負,不談仁義。”
昭華尋思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月光暗淡,齊國大軍出城安營,一切井然有序。
文康巡視一番,見戰馬武器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明日一戰。
馮禎稟報:“一切準備完畢,明日午時之前可列好戰陣。”
“好。”文康點點頭,又說:“明日一戰,成敗在此一舉,若敗,則社稷不存,國運不再。”
“陛下請勿憂心,皇家禁衛軍勇猛善戰,不會讓燕國人輕易討了便宜去。”
文康搖頭笑笑:“誰說兩軍交戰勇者勝?我看是誰的心夠硬,誰纔是最後的贏家。”
忽然,聽到外面鼓聲震天,殺聲急迫,金鐵交擊之聲不絕於耳,還有慘呼聲、喊殺聲此起彼伏。
“怎麼回事?”馮禎臉色大變,急命人去查探。
文康倒是神色如常:“可能是燕軍夜襲。”
“不會吧。”馮禎不敢相信,“說好了明日午時開戰,那昭華怎麼可以如此無恥無信?”
文康一直嚴肅冷漠的臉上居然現出一絲笑意,道:“他受盡大苦,忍辱數年,等的就是揚眉吐氣這一天,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快傳令下去,速速迎敵。”
馮禎見他提着劍,要親自上陣衝殺,嚇得心驚肉跳,趕緊攔住:“夜戰有險,陛下不可輕涉險地……”
文康不理,直接提劍上馬,只說了一句:“馮將軍坐鎮中軍,如果戰事有危,不要戀戰,速率兵退回城內固守。”
馮禎聽他的話有不祥之意,見他這般安排,到底是督陣心切,還是覺得生無可戀,又或是想在戰鬥中以體面的方式結束生命之光,不得而知。馮禎心裡一寒,急命親兵侍衛隨後護駕,禁衛軍統領韋傑緊緊隨侍。
夜半,燕軍出動三萬騎兵兩萬步兵,昭華親領中軍在後,南敬亭領左軍,陳之武領右軍,馬蹄包着厚布,士兵悄然而進,接近齊軍大營時才擂起戰鼓衝殺起來,又射出火箭,火燒馬廄和糧草輜重。襲擊得手又迅速後退,齊軍追擊。
昭華暗自引着中軍,乘夜黑直衝皇帝中軍,左右翼的燕軍也停止後退,配合中軍夾擊,齊軍不能抵擋,大敗,文康不肯退出戰場,執意要在夜色中尋找昭華的金龍王旗。
馮禎大急,死死攔住他:“陛下身系萬民,爲社稷之重,不可只顧一己安危,而不顧江山社稷,請陛下退回都城,臣來斷後。”
又對禁衛軍統領韋傑說:“皇上就交給你了,若有幸得脫,請於河西故里爲在下立一碑,上書齊國三軍左將軍河西馮禎。”
說畢,帶着精稅死士衝向兇悍的敵軍,其他人慷慨激昂地追隨而去。韋傑率着御前侍衛和禁衛軍護着皇帝后撤。
文康眼看夜色黑暗,四周都是燕國士兵,要找到昭華不大可能,只得敗退。
昭華率三軍緊緊追趕。
文康連夜逃回都城,緊閉城門,馮禎爲君主斷後,力戰而死。
昭華領軍殺到齊都城下,楊蠡率步兵後軍趕到,十萬大軍將齊都濟州團團圍困。
文康召衆臣商議,衆臣驚慌失措,有的建議求和,有的建議向國外求援兵,有的建議突圍後另立國都。
殿堂上紛紛擾擾,口沫橫飛,卻沒有好的應對法子。散朝後,司農大夫紀淳風請求單獨召見,稟報皇帝,濟州城內盡召青壯男丁雖然可以湊集幾萬餘人可用,但是糧草屯積不足,僅餘一年之用,圍困時間一長,則變亂即生,請皇帝早下決斷。
何恬再次任使者,前去燕軍陣營下議和書。
昭華起立以弟子禮迎入何太傅。
何恬忍不住指責:“以前我把你當弟子悉心教導,也是看你爲人正派,沒料到你居然這般不講信義,說好了午時迎戰又趁夜偷襲,如此行事,連名聲都不顧了嗎?身爲一國之君,不愛惜羽毛,真是自甘墮落。”
“師父,”昭華也不生氣,“我不是打不過他,我也想和他堂堂正的幹一場,可是仗打得長了,受苦的是無辜老百姓。所謂名聲,已經在你那皇上當衆欺辱時就已敗壞,羽毛早就髒污不堪了。爲成就千秋霸業,爲國民謀個長治久安,昭華何懼一身罵名。”
“好一個帝王手腕啊。”何恬冷笑。“不和你鬥嘴,這是我皇議和書,請陛下過目。”
昭華看也不看,很乾脆地說:“我要的是齊國無條件的投降,不接受議和。”
何昭華敢置信地瞪着他,嘴脣哆嗦,鬍鬚顫抖,指着他:“你……你……你真的要置我皇於死地?”
昭華不置可否,只說:“請太傅回去轉告我的意思。”
“你……忘恩負義……”
“太傅老糊塗了吧?”旁邊的鳳逸上前道,“文康當初對我皇是如何凌/辱虐待,難道太傅貴人多忘事麼?不錯,後來文康對我主公還算不錯,諸多回護,如果這是恩,要我主公回報的話,那麼以前那些凌虐要不要報還?”
昭華起身:“恩報不了,那麼仇也不報了。從此恩怨兩消,只有兩國存亡。昭華斷不會爲私情害公義,師父請回。”
何恬看着他絕然離去,幾乎暈倒。旁邊的容乾心裡不忍,趕緊上前扶住。
齊國皇宮依然宏偉壯麗,只是多了大廈將傾的悲哀氣氛。
文康聽着何恬的稟報,哈哈一笑:“好,好,無條件的投降,好一個昭華……”
笑得流出眼淚,笑自己是天下最傻最癡的人。
曾那麼一無返顧的愛他,可是結局如此難堪,那人不但要江山如畫,還要把他逼上絕路。
我原以爲你對我總有一點真情,不料你能爲了永除後患,狠心斷我生路。
天下最愚蠢的文康皇帝,爲了你,爲了見到你真心笑容,國家走向覆亡,爲了那得不到的東西,失去所有一切。
可如你所願?可還你尊嚴?你剷除對手,坐擁江山之際,可志得意滿?
文康越笑聲音越淒厲,捂着胸口的舊箭傷,疼得幾乎直不起腰來,旁邊的人趕緊扶住勸解。
林御風忍不住憤怒道:“真是冷血無情之輩,臣懇請陛下允許臣突圍,去尋援兵和糧草。”
文康看着他許久,沒有說話。
“陛下,若那昭華尚有一分人心,也會念及舊情,不會對臣下殺手,所以臣突圍最合適。”
文康眸中含着痛苦和不捨,卻冷冷的開了口:“好,求不來援兵和糧草,你就不用回來了。”
“是。臣立即就去。”林御風大聲領命。
文康命人端來兩隻酒杯,親自斟上:“喝下這杯送行酒吧。”
林御風接了一飲而盡,轉身而去。
落月看他離去,不解地問皇帝:“陛下,那昭華既然誓要奪我國都,不可能讓人突圍求救的。陛下這是……”
文康沒有答,遙指宮外,道:“你聽,外面什麼聲音?”
落月仔細一聽,回道:“好象是鞭炮聲。”
“今天是除夕啊,雖然只有這一聲鞭炮聲……”文康嘆口氣,沒再說什麼。
林御風執君令奔到大營,領着一千人馬準備朝最薄弱的地方突圍。正行時,忽然旁邊一人攔住馬頭。
林御風一看,是侍奉父親多年的林府老管家。
老管家上前攔住:“公子,你不能去啊,你這樣去非但找不來援兵,還難免一死。”
“怎麼?”
“燕軍將國都團團圍住,公子突圍不是送死嗎?再說,昭華已經和各國有約,打下我齊國,利益均沾,土地瓜分。如今各國都來落井下石,哪裡肯發兵相助?你這樣去不是白去嗎?”
林御風面色慘白如死,道:“你說得有理,可是我林家忠烈,怎能在此國難當頭,不與君上分憂。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也是烈丈夫。你快讓開,不用多說。”
老管家只得鬆手,哭道:“若那昭華念及舊情,放你突圍,公子可千萬不要再回來了。”
鳳逸急急奔入大營,稟報:“陛下,齊軍有人突圍。”
“什麼人?”
“是林御風。他打着林字旗號,可能是想陛下念及舊情,放他離去。”
昭華怔了一下,不動聲色地下令:“打開缺口,放他出去。”
“可是他是去搬救兵。”鳳逸着急地提醒。
“讓他去。”昭華簡單地扔下一句話,埋頭盯着案上的文書,顯是不欲再談。
鳳逸不解,只得下去傳令。
帳中一片沉默,嶽青槐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齊皇?”
昭華沒有回答,反問一句:“依軍師的意思呢?”
“待城中亂象一生,殺進城去,受降之後,處死齊皇。”
昭華不置一詞。容乾忍不住插嘴:“難道陛下還要留那文康一命?”
“沒錯。”昭華說道,“只要他現在投降。”
“陛下。”容乾有些發急,“難道忘了前車之鑑,亡國之恥?”
昭華望着帳外面有飢色的士兵,緩緩而道:“開戰總是有傷天和,殺戮更非我所願,爲復國已經傷害不少無辜,開戰以來更是死傷無數,每每念及於此,我心裡輾轉不安。如今濟州城內糧草日盡,受苦的還是尋常百姓,如果文康能早日投降,少連累無辜,儘早結束戰爭,我就放過他。你可以向城中射書轉告我的意思。”
“陛下說得是,爲了減少傷亡損失,不妨暫且放過文康。”容乾有些失望,但是表示理解。
斗轉星移,春來秋去,燕軍圍住齊都城,期間攻了幾次城,攻不進去,便在城外安營圍困。
齊都濟州城內一片悽慘,糧食日益減少,變亂之相已生。禁衛軍困守不敢出戰,袁子益無計可施,拖病不出。紀淳風奔走四城,到處蒐集城內糧草,強迫富戶捐糧,按人口配給。
城外燕軍糧草也漸漸減少,傷亡日增。昭華日夜巡視軍營,爲將士們打氣,激勵軍心。燕國司農押糧草過來,自征戰以來,擴軍十數萬,糧草消耗巨大,這次送來的軍糧大多以紅薯爲主,昭華看看糧車,沒有說話。
司農惶恐道:“臣遵陛下旨意,不可搜刮百姓,爲留夠來年春耕的種糧,所以……”
“很好。”昭華拍拍糧車,“做得好。”
嶽青槐在旁說:“陛下不許驚擾齊國人,又不忍盤剝燕國人,可是我軍的處境艱難,平邑之戰後,我軍裁汰過傷病老弱,還有十萬大軍圍城,每天消耗巨大,天氣日漸寒冷,再僵持下去……”
“放心,文康挺不到來年春天。”昭華很自信地望着濟州城樓。
文康登上城樓遠望,瓊林樓,是濟州是高的城樓,那一年他陪着昭華登樓遠望,恍惚間彷彿看到了故土。這一年,只有他一人登上城樓,看城外燕軍陣營連綿一片,士兵整齊地列隊而行,卻不見記憶中那金冠銀甲的人出現在視線中。
只得黯然回宮,一路上見路邊都有凍餓而死的孩子和老人,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稟陛下,林公子回來了。”鄭無離過來稟報。
“什麼?”文康難以置信,睜大眼睛。“快傳他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小康的人一個接一個的炮灰,哦,不對,炮灰數是論萬滴,不能論個算
下章:安排小林結局,小康最後反省,反省的比較到位。
快結尾時小鳳要放緩更文速度了,結局和開頭一樣重要,得好好考慮一下。從昨天起隔日更,好麼?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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