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閃爍點點燈火的城市籠罩在黑寂的夜裡,忽然,燈火越來越多越來越旺,連成一片沖天大火,劍戟閃着寒光,將士們一個個倒下,百姓們驚慌奔逃,被殺戮,被劫掠,年輕女子被捆成一串押走……
“嗯……”昭華□□一聲,醒了過來,宿醉醒後頭疼得象被巨石碾過。
轉轉腦袋,昭華睜開眼,看見熟悉的牀帳被褥,原來已經回到宮裡,轉過頭去,發現天已經大亮,屋內寂靜,只聽得火盆中炭火的劈啪聲,又看見一個人坐在窗前地上,雙手抱頭,全身籠罩在一種愁緒落寞之中。
昭華揉揉眼睛,發現那人是文康。一國之君居然坐在地上,象一個孩子般無助。
昭華有些奇怪,想想昨晚玩了一晚,也沒發生什麼事,如果說有什麼事,就是他感覺到了文康的殺氣,所以要那賣湯糰的父子倆天天送一碗湯糰過來,以保住他們的性命。然後登上高樓賞夜景,恍惚中,他好象回到故國,看見故國淪入敵手成爲人間地獄……
不對,那是夢,他現在已經醒了。
昭華掀被而起,忍住頭疼,走到文康跟前蹲下,問:“陛下,怎麼了?”
文康把腦袋從膝上擡起,他神色憔悴,眼中佈滿紅絲,看着他的眼神很古怪,有着極少見的傷感。
“陛下……”昭華愈發奇怪,伸手推他。
“你昨晚喝醉了。”文康淡淡的來了一句。
“哦……”昭華自覺酒品好,不會有什麼失態的地方,難道……
“你平日僞裝的甚好,醉後吐了真言。你不記得說什麼了?”
昭華有些緊張,他說什麼了,讓文康拆穿他的僞裝。
“在朕身邊,還敢心念故國,一心想着回去。”文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聲音冷冽,眼神卻是痛苦,“是不是徹底砍掉你的翅膀,殺光你的族人,斷了你的根把你變成太監,你就會死了心留在朕身邊了?”
昭華的表情由驚訝變得悲憤,轉而變爲絕望,明亮的眼眸竟泛起死灰之色。
“就象我父皇對落月一樣,徹底絕了他的所有希望,把他留在身邊。”文康臉上現出一抹奇怪的笑,眼神迷茫深遂,好象陷入久遠的回憶。
“父皇把想要的人強行拴在身邊,用了決絕的手段,結果在憎惡和漠視中一天天絕望,落月很聰明,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折磨一個在意他的人,用漠視和冷淡來回應,用無懈可擊的語言把人折磨得幾乎發瘋。最後,父皇了無生念,否則就憑你父親那一劍,還要不了他的命,可以說,是他自己走上絕路,也怨不得旁人。”
文康輕輕擡起昭華的下巴,看着他:“你現在的眼神就和當年的落月一樣,冷漠、無情、沒有活人的生機,有一種已經刻入骨子裡的絕望。我以爲,光陰如流水,有些事情可以淡忘,我們可以開始只有快樂沒有痛苦的日子。卻發現這想法太天真,太一廂情願,你對我的恨是那樣深。”
“陛下,不是這樣……”昭華勉強開口,聲音暗啞艱澀,說不出話來。
也無話可說。
“是我癡心妄想,是我不知好歹,明知道沒有希望的事卻還以爲只要努力就可以達到目的,以爲只要真心彌補終有一天可以使你敞開心扉。可是……”文康笑笑,笑意淒涼。
“可是,我以前那樣待你,你怎麼可能毫不介意,還要強忍着厭惡和憎恨伺候我,也太難爲你了。”
“你和我在一起很痛苦,其實你帶給我的痛苦也不少,只是正因爲這痛苦,才體會到了什麼是幸福,所以我捨不得放手。”
文康深深的嘆息一聲,輕撫他的頭髮,發現他的鬢角有了幾絲霜白,心裡愈發酸澀,才雙十年華,正值青春,居然……
自己這番苦戀癡纏害他如此,既然不能給他帶來幸福,反而帶來無盡的痛苦,既然如此,何必強求,還不如放手。
只是不捨,萬分不捨。
“以前我對你不好,現在想對你有所補償,可是你不願接受,也不稀罕。既然如此……”文康自嘲地一笑,“好,朕答應你,待厭倦你的時候放你回故國。”
“君無戲言?”昭華的眼眸很快燃起了火花,原本他怕皇帝對他失去了興趣會永遠囚禁他,或是乾脆處死,所以他使盡手段籠絡,終於使皇帝變了態度。可是得到了這個期盼許久的許諾,心裡並沒有預期的那樣快樂,反而有一種淡淡的若有所失的悵然。
“君無戲言。”文康答應他,眼看着那雙一直佈滿陰霾憂鬱的眼眸重新煥發出光彩,心裡極不是滋味,不知該喜還是該怒。
“如果不能一輩子,那就得一陣子算一陣子罷。”
昭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看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深深眷戀,什麼也說不出來,
文康繼續說:“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在這段時間,在我們分手之前,你放下所有怨恨和悲傷,盡情歡樂,不許惹我生氣。”
雖然他一心要補償,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份感情是不是能天長地久,一生一世,而且他也考慮過等到慾望消減,興趣不再,執念已經成爲過去時,該如何處置這人,是囚禁還是賜死還是放了他,每當想到這頭疼的問題,他對自己說以後的事還早呢。
待看到他鬱鬱寡歡時,他又想給他尊榮讓他和自己並肩並創大業比翼齊飛,然後一起攜手遨遊江湖。可是他做的種種一切都沒有打動這人,現在又被迫做了這個薄情負義的承諾,僅僅是爲了抹去這人的憂愁和哀傷,他向來恣意放縱,何時被迫做過不情願的事。
可是,他可以不在乎得不到回報,可以不在乎他的恨意,卻做不到看着他的痛苦而無動於衷。
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和怨氣,夜裡,文康把昭華按在牀上,狠狠地索求,反覆的折騰,惡劣的手指不停挑逗他的慾望,就是不肯給他一個痛快。
“陛下……不要了……停下……”昭華被他欺負得幾乎要哭出來。
“受不了也忍着。”文康語氣中帶着壓抑的怒氣,狠狠往裡擠撞,看着身下的人臉色飛紅,眸中泛着水光,心裡有種惡劣的快感。
“你不是求朕厭倦之後放你回國嗎?那麼這段日子你就好好受着,無論朕對得起你還是對不起你,你都得忍着。在朕厭倦你之前,你別打其它主意,老實點。”
“嗯。”昭華細細的答應一聲。
皇帝坐擁後宮美女三千,興趣不會那麼長吧,頂多也就三五年的功夫就會厭倦,到時他可以回到故國,無論是否復國成功,也可以埋骨故鄉,那樣的話雖死無憾了。
可是……
昭華想到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會對我厭倦?”
文康一怔,這個煞風景的問題他沒想過,現在一想,他的怒氣似是沒必要,如果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他不再沉迷這莫明的迷戀,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他會守諾放他回國,如果怕他不安份,可以派駐一支軍隊將他看管起來,也不算違背諾言。既然不再迷戀,那麼分手時自會雲淡風輕,沒什麼可難受的。
在厭倦之前,他仍然可以把這人留在身邊,享受他的身體,享受他的溫柔,還可以利用他的才智,要他效力獻計,直到感情淡薄的那一天,至於那一天是什麼時候,還早着呢,現在不用想。
想到這,文康心情好了一些,狡黠地一笑,道:“可能三五年,也可能一輩子。”
一輩子……
這個詞很重,昭華不相信世上有永遠的愛情,他看過有的人愛得尋死覓活非要在一起,結果成親後不到兩年就一拍兩散。
幾年前娶太子妃時她問他是否一輩子對她好,他沒說話,從來沒想過愛情可以保持一輩子,男人的心很大,不僅有愛情,還有責任、江山社稷。他不敢保證,大丈夫一諾千金言出如山,做不到的事他不願意給人希望,所以他明知女人是需要用好聽的話來哄,卻仍然冷靜地看着太子妃渴盼的眼睛,就是沒有給她想要的虛幻又美麗的許諾。
什麼一輩子在一起,生生世世永遠相愛之類的話,他覺得很肉麻,很不真實。湊巧的是,文康也這麼認爲,從來沒說過,如果說了他肯定覺得他很天真很可笑,甚至會氣他居然這樣騙人。
所以,昭華毫不懷疑文康會厭倦他,也就是三兩年的事,這段時間他只需好好籠絡住他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於是,放心睡去。
文康也很放心,什麼時候厭倦他說了算,真到了厭倦的那天,他會放了他,還會給他補償,允許他娶親。在那個時候來臨之前,他和他永遠在一起,相伴相依不分離,愛他直到不再愛爲止。
兩人都默默守着那個約定,盡情快樂,等着分手的那一天來臨。
昭華開始放開玩樂,眉眼中也多了些明媚,少了些陰雲。
後宮妃嬪們見姬貴妃不再找昭華的麻煩,也沒有人敢挑頭和他過不去。沈落雁在宮裡安胎,也一切平安。後宮一切和睦,朝堂上也沒什麼煩心事,文康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和美,沒必要再要求太多。
年節過完,一切朝政恢復如常,各衙門官署照常辦公,大將軍公孫昌、禁衛軍統領韋傑、司農大夫紀淳風和廷尉一起晉見皇帝。
“啓奏陛下,有人向臣舉報,在宮裡有人養鴿子作爲傳遞信息之用,臣身爲禁衛軍統領掌宮廷京城安全,實在擔心,請陛下徹查。”韋傑先行奏事。
文康沒吭聲,臉色變得極難看,一雙鷹目在幾位大臣身上掃了一遍,纔開口:“你說誰養鴿子不安份,直說好了。”
韋傑道:“陛下,慕容公子在宮裡養鳥養狗就算了,但是養鴿子用來傳信息,臣不能不問,請陛下允許臣進宮查辦。”
“這個……”文康遲疑了一下,“好吧。”
文康還是不放心,帶公孫昌,韋傑幾人去了摘星樓小院。
院內,昭華養了鸚鵡、孔雀、百靈、鵪鶉還有鴿子,以及狗兔之類,其中一些是翡翠養的,從行宮搬到大內後,沒忘了把這些小動物跟着搬過來。文康怕他悶,所以對他養鳥獸從未過問,今日提及鴿子,心裡極不痛快。
皇帝一行人進來時,昭華正獨在鴿籠餵食,見皇帝過來,迎上前行禮。
文康陰沉着臉,也不理他,只打量了院子幾眼,冷冷道:“你的興致不小,看天色,你的鴿子也該回來了,卻不知帶回什麼好東西,朕很是好奇。”
昭華見他如此問,再看他身後幾位大臣的臉色,心裡明白幾分,只待在旁邊不吭聲,臉色沉靜如水。
文康看他還是鎮定平靜,心裡有氣,只耐心等着,公孫昌等人面帶冷笑,眼光如刀。
過了一會兒,鴿子回籠了,侍衛上前抓住,其中一隻腳上果然纏着信筒。
幾位大臣面有得色,好象獵人看到了獵物,只等收網捕捉。
侍衛把信筒呈上,文康抽出一卷紙條,一看笑了起來。
“陛下可是發現很有價值的情報?”韋傑好奇發問。
文康笑個不停,把紙條遞給幾位大臣,幾人展開一看差點吐血,那紙條上寫着:“獻給吾之最愛翡翠姐:日夜不停思念汝,不見汝面心裡堵,何時娶汝進家門,不怕汝是母老虎。”
廷尉捂嘴憋着笑,韋傑看的呆住,公孫昌寒着臉連連冷笑。
文康一揮手:“衆卿家回去吧,別把心思都放在找茬上,還是幹幾樣利國利民的正事。”
幾位大臣只得行禮退下,出了宮門,公孫昌恨恨地說:“不錯,算他厲害,也許他聽到風聲預作準備,會不會是蘇送爽透露了?”
韋傑說:“不會,這事我沒和他通氣,也可能這種紙條是混淆視聽的,真正內外聯繫的條子夾在當中,只是今天我們運氣差,沒碰上。”
廷尉說:“不可能碰上了,他不會再用鴿子了。”
韋傑說:“白白讓皇上認定我們故意找茬,肯定這事在他算計中。也許他有別的法子傳遞消息,這鴿子只是混人耳目的。”
“這次且放過他,下回做足準備,定將他擊倒不起。”公孫昌咬牙切齒道。
文康把昭華叫進屋來,問:“怎麼回事?誰寫的?”
昭華老老實實地答:“是臥雲齋黃老闆的少爺,先前逛街時碰上,翡翠常在他那裡買脂粉針線。真的,這鴿子只是傳了幾次情書,沒有別的。”
“這種條子寫了多久了?”
“快半年了。”
“他居然堅持那麼久?,翡翠也不感動,是那人不好?”文康用閒聊天的口氣了解事情經過。
“那位公子很好,家世好心眼好,就是胖了點兒,所以翡翠不待見。我勸黃公子寄情詩給她,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她會感動的。”
“你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文康想笑沒笑出來,“有的人卻是冷血冷情,比石頭還硬,不管怎麼對他好都沒有迴應。”
“如果付出真心得不到迴應,那是緣份未到。”昭華很認真地說,“今生無緣,來世再聚。”
“來世?今生都把握不住,談什麼來世。可笑。”文康冷笑一聲,看着他波瀾不驚的面容,恨不得把他連血肉吃下去。
文康回到寢宮,命人去查,沒多久暗衛來報,臥雲齋在城東劈柴街,做胭脂水粉生意,據說有上大夫屈無瑕的一份股金,老闆老實本份,的確有個獨子,人緣不錯,就是體重近三百斤。
文康對昭華笑道:“這就是你說的胖了一點兒?你不怕他把翡翠壓扁?”
“實在沒得挑,只有這一個肯要她,沒法子。”昭華的表情很無奈。身上卻冒了一身冷汗,自從他發現桑田被疏遠之後,敏感的意識到皇帝起了疑,所以當機立斷下令把鴿信改成情書,至於臥雲齋是屈無瑕幾年前安置的據點,裡頭的人很可靠,也很機警,事先已經統一了口風,所以這次皇帝和大將軍起疑突然搜查,沒有任何結果。再加上他極少使用鴿子,總共算來只用了兩次,所以暫時摭掩過去。
雖然皇帝似乎並沒有全信,但是他既然選擇相信,也只能相信下去。
內侍擺上晚膳,依然是珍饈羅列,其中一個銀盤蓋着雕花銀蓋,香氣濃郁。文康命內侍把銀盤擺在昭華跟前。
“這個菜是專門爲你做的,你一定得吃了。”
內侍揭開銀蓋,一股濃香撲鼻而來,見是青豌豆綠蒜苗中間圍着四隻油淋鴿子。昭華一見呆住了,不敢置信。
“吃罷。”文康淡淡地吩咐。
“陛下……”昭華氣得手抖,“無非是幾隻鳥而已,你連這個也不放過。”
“對。”文康毫不猶豫,“朕要斬斷一切有可能讓人懷疑你不安份的可疑東西,以後不許養鴿子,現在朕要看着你吃了它。”
昭華閉了閉眼,平息了急促的呼吸,順從地拿起筷子,一頓晚膳用完,誰也沒再說話。一連三天,昭華都嚴肅沉默少言寡語,只有皇帝問到纔開口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爲了鴿子生氣,又爲了魚湯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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