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七豎八的死屍,把草地壓出了一個大圈兒,血的鮮紅與草的枯黃混在一處,讓人幾乎不能發現那個身上這兩種顏色兼而有之的小男孩兒。男孩兒靜靜地站在一具男屍前,盯着看,男屍圓睜的雙目也在盯着他,可早已毫無生氣。若不是一羣身着皮衣、頭戴皮帽的漢子騎馬趕來,男孩兒怕是要一直這樣待着了。這些漢子,個個深目高鼻,身形魁梧,黑黑的絡腮鬍子更增了一分剽悍之氣。他們下得馬來,就開始在死屍之間大肆翻檢,佩挎的刀鞘跟着其一搖一搖。不時地,就有人爲摸到了一件物什而與身邊的同伴相慶一下,豪邁的歡呼聲迴盪在空曠的草地上。一個長相頗爲英俊、透着貴族氣派的年輕漢子蹲到了男孩兒面前。他凝視着男孩兒,男孩兒也凝視着他。他微微一笑,男孩兒也笑了。年輕漢子捋了捋漂亮的鬍子,從身後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那男孩兒。男孩兒看看他,接過來,小心地往外拔出——這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短柄上鑲着一顆橢圓形寶石!男孩兒怔怔地望着匕首。短柄上的寶石放出璀璨的光芒,這光芒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就像凝聚起來的雲彩一般。
男孩兒仍然一動不動,只顧盯着那絢麗的中心,任由光芒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無盡的暖流涌遍了全身……海螺號角特有的厚重鳴聲隨風傳來,使這個人從熟悉的夢裡驚醒:有買賣上門了!他一個翻身,手中已多了一支單筒望遠鏡,山崖下的情形一覽無遺:一支龐大的隊伍在安營紮寨,隊中盡是馬車牛車,還有人力小推車,足足百十多架,車上壘着的貨物皆以粗布覆蓋,看不到是什麼。不過他對此也不感興趣,那些正忙着搭帳篷的兵丁和民夫明明白白顯示了這是清軍的運糧隊,和前頭過去的幾撥一樣。但那人並未放下望遠鏡,反而舉得更穩了:幾十峰在隊尾的高大駱駝顯得格外惹目,尤其是駝身上載的那些沉甸甸的馱子。望遠鏡稍微移了一下:只見一個戴白帽的人將幾峰剛卸下馱子的駱駝交給了一個大個子民夫,交代了兩句,大個子民夫點點頭,牽着那些駱駝走了。那人又轉向其他把子,他特意繞開了一峰單獨臥倒的駱駝,駝身兩側的貨箱上還纏着紅綢飛子。望遠鏡緩緩地放下了,又迅即被收了起來。一陣塵土飛揚,帶起了些許剛吐在地上的麻子殼。
草灘上,駱駝們優哉遊哉地進着食,王相卿斜坐在一邊,無聊地看着。跟在白慶身邊幫了幾天忙,他對這些大傢伙也略懂一二,知道眼下是它們最老實的時候。遠處,兵卒和民夫們還在打樁、扎帳篷,更比出了王相卿的清閒。他張開大嘴,打了個呵欠,一支曲兒隨之蹦了出來,悠悠揚揚地在草灘上轉開了圈兒:”……新新的襖兒穿起來,鮮愣愣的花兒往那頭上戴,紅撲撲的臉兒奔家門趕,就找俺的親媽媽來……“”好!“在荒無人煙的地方走得久了,猛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特容易嚇一跳。王相卿噌地躥起來,四下尋着那個喊”好“的人。他看到了一峰杏黃毛色的駱駝,兩邊身上也帶着馱子,牽着它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後生頭頂一個毛茸茸的皮帽,身穿一件道不出啥樣式的大氅,敞着懷,裡面衣服上七七八八地掛着好多小物什,鋥光瓦亮的。後生放下繮繩,朝着王相卿又走近了些。王相卿不由握起拳,警惕地瞅着他腰間佩的那柄蒙古刀。後生卻是滿面笑容,他的模樣頗俊,又不失草原式的粗獷,脣上兩撇略微翹起的小鬍子顯得很稀罕,爲其平添了某種異邦風采。”這位大哥,你的《眊媽媽》(山西傳經小調)調兒唱得真地道。“後生離王相卿還有幾步,站住了,拱了拱手,他的話辨不出哪裡口音。”你聽得懂《眊媽媽》調兒?“王相卿打量後生一番,好奇地問道。後生點點頭:”大哥,冒昧一問,你可是山西人?“”是啊!“”果然,那咱們是鄉黨啊!“後生有點兒激動了。”甚?你也是山西人?“”太谷的。“後生再開口,已和王相卿一個調調兒了。”真的哩?我也是太谷的啊!“王相卿驚喜道。”這麼巧!那你是在城裡還是城外?“”城外,武家堡的。“”知道,知道。我是住城裡的。“兩雙手互相緊緊地搭上了對方的肩頭。”真想不到,“後生炯炯的眼神中閃着淚光,”如此天高地北的,竟能遇上太谷的鄉黨!對了,大哥,還沒請教你的名諱呢。“”王相卿,叫我王二疤子就成!兄弟,你呢?“王相卿咧着大嘴直樂。”小弟姓張,單名一個傑字。“後生微笑道。”張傑兄弟!你,你是不是城南那張大夫家的……“”不是。
“張傑搖了搖頭,面露悲色,”王大哥,我告訴你吧,這都十多年啦,今兒和你是第一回說太谷話啊!“”咋呢?“”我們家老早就離開太谷,出去討日子了,光我在這口外……唉,一言難盡。王大哥,你到這大草原上是做甚營生來啦?“”給官家運軍糧,幫着皇上老爺子打噶爾丹。“王相卿回手一指,”那就是我們義字營。“”原來是這事,我也曉得。“”兄弟,和我一塊兒過去道歇道歇吧。“王相卿拉住了張傑的胳膊,”營裡可有不少山西鄉黨呢!“”嗯,今年真是難得一見,口外從沒來過這麼多人……大哥,這軍糧要運到哪兒啊?“”郭多裡。“”哦?“張傑眼睛一亮,”勞煩大哥帶我去見一見營裡主事的。“王相卿帶領張傑走到人羣中。張傑的到來在義字營裡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無論是兵丁還是民夫,都好奇地瞧着他那身打扮,包括土木勒討浩。張傑毫不在意,他畢恭畢敬地向土木勒討浩行了一個蒙古族禮節,後者的眉頭舒展了。”你是什麼人?要到哪裡去?“土木勒討浩問道。”回佐領大人,“王相卿佩服地看了張傑一眼,他的蒙古話說得一點兒不比史大學和白慶差,”小的叫張傑,是烏里雅蘇臺特木王爺府中的一名通事,此番受王爺之命,從殺胡口辦貨回去,不料前幾天遇到了一場白毛風,與夥伴失散了,人單駝孤,這路上又不太平,想與大軍同行一程,懇請大人恩准。這是我的行商憑照。“土木勒討浩端詳了一遍張傑遞上的憑照,爽快地點點頭。張傑喜不自禁,王相卿也樂了。”多謝佐領大人!一點兒小意思,還請笑納。“張傑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鼻菸壺,雙手奉到土木勒討浩面前。”哎!“土木勒討浩一把推開了,”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何況特木王爺一向忠於朝廷,便是看他的面子我也會答應的,何須來這一套。“”大人真是秉公無私!“張傑知趣地收起了鼻菸壺。數步開外,史大學冷冷地看着,白慶走了過來。”百夫長,新來的這是什麼人呀?“”不曉得,哼,我看不是甚好貨!“瞧見張傑扭頭又和王相卿說得熱鬧,史大學厭惡地補充道。短短几天,義字營裡贊同史大學這句話的,怕是沒有幾個了;熱情豪爽、又頗會討巧的張傑已和營裡上下混得廝熟。
隊伍忙時,他必要過來幫忙推個車、挑個擔子什麼的;等閒下來,民夫們最愛做的事兒就是跑來和張傑道歇,津津有味地聽他講各色笑話或平生見聞。大夥兒這才知道他不止在蒙古地界混了好多年,還和更北邊的洋夷俄羅斯人打過交道。興起之時,張傑也教衆人說幾句夷話,什麼哈喇子少哈喇子多的(俄語中的”好“音譯爲”哈拉少“),這其中自要數王相卿學得最起勁。他剛開始逢人還只說張傑是他的鄉黨,後來就成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真的?“這一日黃昏宿營,王相卿又來幫白慶給駱駝卸馱子,白慶忍不住問道。”咳!“王相卿滿不在乎地一擺手,”反正張傑兄弟也是長在太谷的,雖然記不大得了,但我們當娃子的時候肯定在一處堆兒玩過,這麼說就沒錯。“”二疤子,“白慶已經習慣叫王相卿的綽號了,”底細都不曉得呢,你先別跟人家稱兄道弟的。“”咋個不曉得?張傑兄弟都告訴我啦,他從小就跟着他爹跑到這口外謀生,到處給人家做事,官府、蒙古王爺、還有那俄羅斯國的人,練得現如今是一張口能講三門話,門門都嘎嘣兒脆……“”三條舌頭啊。“白慶來了這麼一句。”……甚?白大哥,甚三條舌頭?“”這草原上通用的話多,會講一門就叫一條舌頭,這個人會漢話、蒙古話、俄羅斯話,不就三條舌頭麼?“”哦!嘿嘿,說得對,張傑兄弟就是三條舌頭,厲害呀……“”不過你這位張傑兄弟,“白慶平靜道,”話太多,我勸你還是小心些。“”爲甚啊?“王相卿一怔。”漢家的孔夫子不也說過,'巧言令色,鮮矣仁'?“”白大哥,你真是見多識廣!哎,要我說,你才該和張傑兄弟好好道歇道歇。“”有那工夫,我還得好好照料我家駱駝呢……“他們兩個一言一語,誰也沒注意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塊棱角突出的石子,正打在一峰駱駝的耳朵後面。那駱駝剛從把子上解下來,這下一受驚,不由在原地亂踢亂蹬起來。白慶見了,慌忙招呼另外幾個駝工圍上去制住它,哪知不等他們近前,駱駝猛地拔開四蹄,狂奔而去。”快去找馬!追上它!“白慶急得大喊起來。就在駝工們四下裡尋着能騎的馬時,忽然一道白影閃過,一騎如箭一般飛出,直奔駱駝遠去的方向!白慶定睛一看,竟是張傑駕着一匹光背馬,他頓然怔了。
這時又有一個人氣急敗壞地趕了過來,乃是史大學,嘴裡還喋喋不休地罵着:”好你個忽拉蓋(蒙語:賊),竟敢偷馬!“”嚷啥!人家張傑兄弟是幫白大哥追駱駝去了!“王相卿瞪了一眼,史大學不再追了,叉着腰,直喘粗氣。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眺望着已經變成兩個小黑點的駱駝和馬,直至什麼也看不見。約摸兩袋煙的工夫,一個大高個兒駝工叫起好來,接着是更多的人,只見張傑騎着馬、牽着駱駝從遠處穩穩馳回。”史大哥,剛纔是急着幫白大哥追駱駝,沒等您點頭,就用了咱營裡的馬,多有得罪啦。“張傑先將馬交給了史大學,史大學啥也不說,拽着轡頭恨恨地牽馬走了。張傑又轉向了白慶。”艾賽拉姆阿萊依庫姆(願真主賜予你平安)。“”艾賽拉姆阿萊依庫姆。“白慶不由自主地答道,”你,也是回回?“”不是,不過走南闖北的,結識了不少朋友,其中也有回回,是他們教的。我還知道先知說過:學問,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白慶微微一怔,多看了張傑幾眼。”我就說嘛!“王相卿在一旁樂呵呵道,”白大哥,你真該和張傑兄弟道歇道歇,他連你們的學問都懂!“”張傑兄弟,“白慶的態度和氣多了,”多謝你的相助。“”不敢!“”這跑的是一峰四子王公駝,當初花了我三十兩銀子,真要丟了,就虧大啦,怎麼謝兄弟也不爲過。“”大哥,我們既是同路,互攜互扶就是應當的。“”說得是,說得是哩!“王相卿拼命點着大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