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舉有點兒不服氣,“既然是借錢,那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如何不能討價還價?還有,咱們家可沒少爲皇上和朝廷分憂呀,過去的不說,這前日裡平陽府地震救災,八大皇商共同義捐,就數咱家出得最多。皇上心裡都應該有數啊,開個恩還不成麼?”“是啊,就因爲上次出得最多,所以這回皇上來向八家借錢,還特地點名要咱孫家做出表率,退一萬步說,哪怕別家都能躲,咱也躲不了嘍。唉,這就是落名不落好啊。”一個乾巴巴的嗓門響了起來,循着說話聲,孫書同和孫文舉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賬房大先生、孫書同的內弟屈有財。父子二人都差點兒忘了他的存在,不過誰讓屈大先生那副身板兒太過矮小精瘦,往哪兒一擱都立馬顯不着了呢。“老舅,”孫文舉道,“您說這修院子……”“嗯,難!”屈有財晃了晃自個兒的尖腦袋,“讓皇上答應拆着借,難啊!”“那老舅可有什麼良策?”孫文舉認真地請教,他是瞭解屈有財的才幹的。“我?我能有啥良策啊,這銀子,不借也得借。”“哎,您這話等於沒說啊。”“那你就當沒聽見吧。”“這……”“好了!”孫書同終於忍不住內心那股煩躁了,“我把你們叫來,是商議對策,不是發牢騷的!說了半天,難道你們……”“爹爹勿急,辦法肯定有的。”話隨人至,一個姽嫿的倩影從屏風後面飄了進來,如一陣清風般吹散了花廳原本壓抑的氣氛。這是個二十出頭的美女子,姣好的身材,圓圓的臉蛋兒,細潤脣,小鼻子,一雙大眼睛不時眨一眨,流淌出聰慧的光彩。女子站在花廳中央,看了看三個面色凝重的男人,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孫書同的臉拉長了:“香玉,你不好好在繡樓待着,怎麼又到處亂走?這讓人把閒話說出去,我看你還怎麼嫁人!”女子是孫家二小姐香玉,孫書同的掌上明珠,因此哪怕是如這般的教訓,也透着無限慈愛。香玉自是瞭解的,這時,她顧不上聽父親的話,只撇着嘴,無聲地和兄長孫文舉鬥氣:她又看到了他那習慣的笑容,從小到大,每次她在家中男人們議事時擅自闖進來時,總有這副笑容在等着她。對於香玉來說,這比轟她出去還難受,因爲兄長的意思表露無遺,他永遠只是把她看做一個愛胡鬧的小姑娘,不管她想說的是什麼。
香玉的臉又漲紅了,不過很快就平靜如初,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再爲這個和大哥糾纏個不休,眼下,談正事要緊!“爹爹,”香玉轉向了孫書同,“你們適才說的,我都聽到了……”“哦,然後你就有好主意了?講來聽聽。”孫文舉微微一笑,擺起了兄長的架子。“哼,我還真有主意呢。”香玉的話讓孫文舉不由湊了一湊,“就不告訴你!”這下不止孫文舉,連孫書同和屈有財都忍不住樂了。屈有財佯裝嘆惋狀:“哎,這丫頭,原來只是腳大,現在連嘴也變大了啊。”“老舅!”香玉直恨不得要跳過來亂捶屈有財一通了。“好了,別說笑了。”孫書同擺了擺手,“我看就先照文舉的法子試試吧,老後院,還要修,讓老蔡這就在村裡招工。”孫家院子復工,對於王相卿來說是很提氣的事兒:這一日,當他的小兄弟毛蛋跑來報信時,姐夫杜志康正在埋怨他堅持等着孫家招工是找藉口偷懶呢。“相卿哥,果然又讓你說着了,咱們快去吧!”毛蛋是王相卿在村裡爲數不多的崇拜者之一。對於他站在自個兒面前那副老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勁兒,王相卿早就習以爲常了,並且很受用。“毛蛋,別急嘛。”王相卿擺出了大哥的架子,他瞟着杜志康,對菊花說道:“姐,那我走了,回頭賺了錢,咱們吃好的,紅面擦尖尖,生蔥生蒜生芫荽。”“好,你們幹活的時候都要當心點兒!”菊花自然也很高興。“知道哩!”說這話時,王相卿的大步早已邁出了小院。此時在孫宅後門,已經聚集了一羣后生,他們正圍着臺階上一位衣飾樸素、年近五十的男子。他叫蔡榮祥,是府裡的大管家,一向深受孫家父子的倚重。這其中緣由,除了辦事幹練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諳熟“分寸”之學,從來都懂得上下有別的道理。因此,儘管現在後生們爭先恐後地在蔡榮祥耳邊吵嚷着報名,他卻先眯起眼,沉默了半晌,以便好好享受一下衆人對他如同他自己在府裡對待老爺少爺那般的恭敬和期待,然後纔開了口。“好了,你們不用嚷了,我都要。”聽了蔡榮祥的發話,大夥兒頓時安靜下來,各個喜形於色。那模樣精明的後生錢寬子討好地湊上前:“多謝蔡管家!嘿,我就知道,孫家這麼大的產業,就是皇上來借銀子,這院子也能照修不誤,嘿嘿。”他頓了一頓,笑得更可掬了,“那您看,這工錢……”“這還用問麼,老規矩,一天二十文,管一頓飯。”蔡榮祥有點兒不滿地瞅了瞅錢寬子。
人羣依舊安靜,只是剛纔的喜悅消了一半。錢寬子撓了撓頭。“蔡管家,您也曉得,這過年過得東西都漲價了,還是老規矩的話……”“錢寬子,”蔡榮祥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看過年不是把東西過貴了,是把你過得更猴精啦!二十文都開始嫌少?哼,就一句話吧,到底幹不幹?”蔡榮祥威嚴地逼視着錢寬子,並不理會旁人,因爲他知道錢寬子在這羣小子當中算是個領頭的。誰知錢寬子屈服的速度比蔡榮祥預料的還要快,他無奈地點了點頭,小聲嘟囔道:“我幹。”其他後生見狀,也垂頭喪氣地低下腦袋,表示“認了”的意思。蔡榮祥得意地一笑。“就是嘛,鄉里鄉親的,我老蔡從沒想過要虧待大夥兒,晌午飯可是剔魚子啊,呵呵。好了,都跟我來吧……”“好個屁!不成!”隨着一聲好像炸雷的高喊,王相卿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一把分開被驚呆的衆後生:“這麼大的院子,這麼累的活兒,二十文?還不夠買狗皮膏藥的呢!”王相卿的話又讓錢寬子等人恢復了底氣,他們一致地換上了不滿的表情,齊刷刷地看向蔡榮祥。蔡榮祥不由一皺眉。
“王二疤子,咋從來都是好好幹活看不見你,這搗亂的事兒總是你拔份兒?”“咋個叫搗亂?”王相卿揚揚頭,他腳踩地面,都和臺階上的蔡榮祥一般高,“寬子說得沒錯,眼下這啥都漲價,咋就工錢不漲?蔡大管家,你別過個年過成'圪促老財'了,那還不如錢寬子呢!”除了錢寬子有點兒紅臉,衆人全被王相卿的話逗得鬨笑起來。“圪促老財”,那是以最會摳門著稱的孫家大先生屈有財專用的“年號”,方圓百八十里的都知道,小孩兒們一天到晚唱着童謠:“武家堡的圪促老財,吃米按粒數,喝酒筷子蘸。”還沒有誰會憨到讓人把自個兒和圪促老財擺到一塊兒而覺得榮耀的,蔡榮祥也不例外。“那……你想要多少?”蔡榮祥不失架子地問王相卿。王相卿嘿嘿一樂,一副早想好的樣子,伸出了三個大指頭:“三十文一天,還得剔魚子管飽!”“三十文?你可真敢開口!”“這咋了?”王相卿理直氣壯道,“初三的時候,孫老爺不是還當着大夥兒說過,今後要繼續'造福鄉里'麼?那我們是不是'鄉里'?你給我們加工錢,算不算'造福'?你要說不算,回頭我直接去問孫老爺。咋,他說話不頂用啊?”雖然誰也沒動,可蔡榮祥卻覺得他在王相卿面前又矮了一個臺階。
更麻煩的是,衆後生的情緒已經高漲到讓他缺少膽量拒絕的程度。自古至今,一個好管家必備的素質之一,便是會識時務。而蔡榮祥無疑是好管家,“成,三十文就三十文。”他輕輕咬了咬牙。孫家後門門口響起了由衷的歡呼聲。王相卿的大個頭被一片崇拜的目光吞沒了,就連毛蛋都不算最熱烈的。後門這場小小的喧鬧,自然影響不到花廳的清靜,此刻,這裡只有孫書同和香玉父女兩個在敘話,氣氛有一點兒憂愁。“香玉啊。”“爹爹?”“嗯,想必你心裡也清楚,你哥哥修院子的辦法,只能是權宜之策。我之所以答應,實在是沒有其他主意……爹很想聽你說說。”“聽我說?”“對,其實那天爹看出來了,你本來是有話的。”在父親熱切的注視下,香玉低下了頭:“連爹和老舅都一籌莫展,我可不敢亂言。”“沒事兒。”孫書同眼裡放出興奮的光彩,口中也換成了鼓勵的語氣,“現在就咱們父女,你但說無妨——要知道,咱家遇到的這個坎兒,可不比尋常啊。”“爹,我是想……咱們不如去找找曹家?”曹家也是太谷地界聲名顯赫的富商,同時是香玉未來的婆家,因此難怪她在說這話時頗有些難爲情,而孫書同則猶豫了起來。“這個我不是沒考慮過,可總覺得不太合適。
你就不擔心爹這樣做了,會讓曹家覺得你嫁過去是圖人家的財?這以後……”“不會的!”香玉連連搖頭,“您知道,我和曹公子從小便……要好,這樁婚事又不是爲了借錢才定的。何況,只要能幫咱家渡過難關,女兒就是背些莫須有的閒話,也不算什麼。”“香玉!”孫書同讚許地望着女兒,“還是爹常說的那句話:你不是男兒,卻勝似男兒啊!”“爹爹過獎了,這不過是女兒盡孝的本分。”實際上,香玉是挺怕父親老說這句話的,還好,這一次兄長孫文舉不在場。“好,好,這個法子值得一試。”孫書同有點兒高興得不知怎麼說了,“我這就進城,去和你曹伯伯商量商量。呵呵,你這個未來的公公啊,最會裝窮,別人不曉得,我可是知道的,這幾十萬銀子對他來說真不算難事,呵呵……嗯,這事了啦,香玉你也回繡樓去吧,畢竟婚期日近,該守的禮數還是要守的。”“是,爹,那女兒就告退了。”雖然用山西富戶大院的一般標準衡量,孫家的宅子恐怕只能稱做“寒酸”,但對於村裡的後生們而言——哪怕僅是後院——依然每次進來都恨不能多生幾隻眼睛,好把這三進三出、樓臺相連的高闊盡收視野。
現在是休息時間,蔡榮祥早就交代錢寬子負責管事,自個兒忙別的去了,因此他們更有工夫倚坐在木材堆上,不停地轉着脖子,敬畏地四處打量。李金來的小眼兒又看得放出光來。“哎,你說說,人孫家,到底是咋掙下這麼好的家業的?”這個問題他已經不知問過多少回了,大夥兒早就聽膩了,因此也只有錢寬子還願樂此不疲地再答一遍。“咋掙下的?走口外唄,人家祖上三代就開始走口外了。”“寬子哥,走口外就能發成個這?”往常情況下,小毛蛋都是個忠實的聽衆,很少像這樣發問。但隨着其個頭一天天地長高,他對這些大哥平素最愛聊的發財問題也關心起來。“那當然,”一談這個話題,錢寬子的口吻就變得特神秘,“那口外,遍地是錢!別的不說,光把荒草扒拉開,底下就全是寶石金子!嗯,我都跟我爹說了,找個機會,我也走趟口外,到草地上挖寶去。到時候回來,天天請兄弟們吃剔魚子,老醋敞開了喝!”興許是錢寬子這回說得太逼真,衆後生都有點兒被他帶進那個夢境般的未來之中,其中要數李金來最投入。“寬子說得對,咱村那個劉老栓就是走口外,去了才幾年啊,那財發得,哼,年前還僱我砌了個新院牆呢。
他要是還打算去,到時我就跟他一塊兒闖闖!”就在孫家後院的工地馬上要誕生一批新財主的當口,一聲冷笑把大家全都拉回到滿身疲憊的現實裡。即使拿腳指頭想,李金來也知道是誰,他帶着夢醒般的懊惱瞥了一眼懶懶躺在木頭上的王相卿。“王二疤子,你笑個甚?”王相卿睜開一隻眼,坐了起來:“口外,你想走就走?愣球貨,那是犯法的事兒,被官府抓住,不砍頭也得脫幾層皮。想當年我爹一走,從此再沒了消息!我娘就爲這個早歸了西,害得我現在成天看我那酸文姐夫的臉色過日子,呸!你們呀,去吧,反正我就留在村裡幫六哥殺豬啦,等你們回來請我吃剔魚子喝老醋。”衆人紛紛露出不屑的神色,一時間,在後門爭工錢的英雄又成了集體嘲諷的笑料。“二疤子,你平時不是叫喚得挺兇麼,”李金來可逮着一個報復的機會,“什麼發橫財呀,要當'武家堡第一富'呀,真讓你去幹,就慫了?切,一點兒肚渣子都沒有。”“發財誰不想?”王相卿毫不含糊,“可得看是幹啥,走口外,給人送腦袋的事兒,愣貨才幹!我還得留着報答我姐呢。”他敲了敲自個兒的腦殼,又引起一陣鬨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