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身體不適,宣夫人派人去叫的時候,就該回稟一聲。
沒有回稟。這時候卻避而不見,煙雨不得不猜測,這位袁氏是不滿自己接手了針織房,想要一開始,就給自己個下馬威呢!
想來也是,以往她直接聽命宣夫人,在針織房獨大,如今卻又多出一個少夫人來管轄她,且是個不受夫人老爺待見的少夫人,她不放在眼裡,也不奇怪。
煙雨面上並未顯出不悅。詢問了繡娘們的名字,又安撫勉勵她們幾句,便叫她們回去了,關於袁氏未來之事。則一句話也沒有提。
煙雨走出正院,聽得劉嬤嬤低聲對宣夫人說道:“少夫人這般年輕,以往在……想來也不曾學過如何理家,夫人就這般放手把針織房交給她……”宣夫人擺手打斷她的話,“怎麼說,她如今也是紹兒的正妻。以往沒學過的,現在就得學起來。紹兒現在院子里人少事兒少,正院這邊,有我替她打理着,那往後我老了呢?還能替他們一輩子?”
煙雨垂眸,宣夫人其實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表面上看起來對她諸多的不滿,但實際上。除了大婚那日,爲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算計了她以外。並未對她用過任何手段。
今日裡自己便是送上門去,其實已經做好了受一番的刁難的準備,她也未曾爲難自己。
倒也真算得一位好婆婆了。
“浮萍,你可知道針織房的袁氏?”煙雨便走便問。
浮萍點點頭,“奴婢知道,她是夫人嫁過來以後買進府的,因繡工極好,被安排在了針織房,後來她的女兒嫁給了劉嬤嬤的兒子,再後來就被提了針織房管事。”
“是母親身邊的劉嬤嬤?”煙雨問了一句。
“正是。”
“難怪第一天就敢給我個下馬威。”煙雨淡笑道。
跟在後面的蘇雲珠一聽,就竄了上來,“誰給主子下馬威了?看我不把她打的服服帖帖!”
煙雨無奈的看了她一眼,“你是手又癢了?”
蘇雲珠忙不迭的點頭,以前在青城山的時候,整日裡都可以和師兄弟們切磋,如今來了臨安,她已經許久都沒跟人動過手了,再不練練,恐怕她的手腳都要生疏了。
“你要是真想找個人練練,不如去找公子啊?公子每日天不亮都在書房外的院子裡練武呢。”浮萍掩口笑着對蘇雲珠道。
蘇雲珠一聽,立馬驚喜的瞪大了眼睛,“我真的可以?”
“不可以!”煙雨沉聲道,“浮萍你別逗她,你說什麼她都會當真的。”
蘇雲珠立即垮下臉來,自從被宣紹諷刺功夫不好,和宣紹切磋一番,就成了她心心念唸的事兒。
煙雨沒理她,繼續問浮萍道:“那劉嬤嬤的兒子也在宣府伺候麼?”
“是,只要不脫了奴籍,孩子生來就是宣家的奴僕。”浮萍以爲煙雨不知曉這規矩,便解釋道。
“她兒子在哪兒當差?”煙雨心下已有所思量。
“聽聞她兒子識的幾個字,在老爺前院兒當個賬房。”浮萍想了想,又道,“袁氏的女兒在外院茶水房裡伺候,是個輕鬆又時不時有賞錢拿的活兒。但聽聞袁氏並不太滿意,正四處活動着,想讓她女兒能到夫人身邊伺候。”
煙雨點了點頭,未再多言,心中已有打算。
袁氏是宣府後來買進來的僕婦,根基並不深,之所以敢給她難堪,依仗的是夫人身邊的陪嫁劉嬤嬤。
早上她也親耳聽了,劉嬤嬤在夫人面前很是得臉。只怕她這少夫人在宣夫人心中的位置,還不及劉嬤嬤半分。
爲了能給宣夫人留個好印象,劉嬤嬤勢必是要拉攏的。
若能將劉嬤嬤拉到她這邊,那袁氏沒了依仗,自然也就不敢再與她作對了。
“浮萍,你去打聽下劉嬤嬤的兒子品性如何,越詳細越好,晚些時候,回來報我。”煙雨吩咐完,便回了上房,準備細細翻看針織房的賬冊。
雖然宣夫人說不急,讓她慢慢來,但好容易得到這個接近宣夫人的機會,她不努力給宣夫人留下個好的印象怎麼行呢?
浮萍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煙雨已經將賬冊翻了一半了。
她揉揉有些酸脹的眼睛,靠近圈椅之中,“說吧。”
“聽聞她兒子很是老實,也有幾分才幹,他到賬房沒多久,就改進了記賬的法子,人也十分勤勉。就是脾氣有些拗,所以人緣兒不是太好,這纔在賬房裡呆了許多年,也沒受過提拔。”浮萍將打聽到的一五一十說了。
“嗯,我知道了。”煙雨揮手將浮萍打發下去,揉揉眼睛,又翻看起賬冊來。
聽聞下人回稟,宣紹回府的時候,十來本賬冊,已經只剩下了一本。
她將賬冊扔下,起身去了宣紹的書房。
人還在院子外面,她便聽到書房裡壓低了的說話聲。
“老爺身邊的秦川也是師出青城山,和那丫頭是同門師兄妹。他和少夫人多年前就認識……”
“好了,只留意那秦川和少夫人身邊的丫鬟,切莫讓他們做出危害少夫人的舉動,有關少夫人的信息皆不必深查下去。”宣紹的嗓音帶着些許的疲倦,卻慵懶的很是好聽。
“是。”路南飛應了一聲。
許是看出路南飛不明所以,宣紹倒是頗有耐心的解釋了一句,“我不想從旁處聽來她本欲隱瞞的信息,相信,終有一日,她會親口告訴我。”
煙雨不由自主的捂着心口退了一步。
“少夫人,你怎麼了?”浮萍立即上前扶住她。
煙雨扯着嘴角笑着搖頭,宣紹,我何曾值得你這般待我?我何曾值得你如此信任……你對我這般好,待我殺了你父親,你得知真相那日,你又該如何自處?
“少夫人,您臉色不太好。”浮萍有些擔憂的看着她,明明剛纔還好好的呀。
“我沒事,可能是走的有些急了。”煙雨放開她攙扶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她想利用的不就是宣紹的信任麼?從遇見他開始,所做作爲這一切,不都是爲了博得他的信任麼?如今終於得到了一直以來她所謀劃的,自己又在矯情什麼?
她提步繼續向前走去。
煙雨走到書房院中之時,宣紹和路南飛已經說起了旁的公務。
許是聽到腳步聲,兩人說話聲停了下來。
透過開着的窗,煙雨瞧見宣紹正倚在黃花梨圈椅之中,單手支着額頭,挑着眉梢,淡笑着透過窗看她。
宣紹朝路南飛揮了揮手。
“屬下告退。”路南飛退出書房。
浮萍一時間,好似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路,路大人……”浮萍細聲細氣的打招呼。
煙雨回眸看了她一眼,記得宣紹說過,浮萍是路南飛救回來的。
“你也下去吧。”
煙雨撇下浮萍,獨自進了書房。
“今日怎麼想起來書房?”宣紹拉着煙雨在他腿上坐下。
煙雨單手環着他的脖子,柔柔一笑,“你還有公務要處理吧?”
“不打緊,先放一放,自是陪夫人更重要。”宣紹擡手颳了下她的鼻子。
“這樣我以後還怎麼敢來?你忙你的,我有旁的事要做!”煙雨笑着起身。
“原來夫人不是來找我的?”宣紹故作失望道。
煙雨沒理他,從桌案上拿了幾張小幅的宣紙,又捧了筆墨,硯臺,到一旁小几之上。
擡眼看到宣紹坐着沒動,正好奇的看着她,便笑着道:“你不許偷看,不然我就回去了。”
“好,不偷看。”宣紹這才轉過臉去,伏在書案之上,一面翻着書頁,一面提筆寫些什麼。
煙雨在小几旁,提筆沾滿墨汁,落筆宣紙之上,並時不時的擡頭看一眼宣紹。
時光靜靜在流逝。
天色愈來愈暗。
浮萍悄悄進來掌了燈,伏案的兩人卻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沒有被打擾。
煙雨先擱了筆,揉揉有些痠痛的脖子,這小几有些低,若是站在書案邊上倒也不至於這麼勞累。
聽聞她揉着脖子輕哼之聲,宣紹也放下筆,轉過身來,“我現在可以看了麼?”
煙雨點點頭。
宣紹起身向她走來,低頭往小几上看去。
小几,並一旁的花梨大椅上晾着好幾張畫像。
皆是他的模樣,有些是他一手握書,一手執筆,皺眉深思;有些是他伏案,奮筆疾書;有些則是他似想通了什麼,垂眸而笑……
無不逼真,惟妙惟肖。
宣紹擡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定定的望着煙雨。
抓捕上官海瀾之時,見她帶傷作畫,知她擅長丹青。但那之後,再沒見過她的畫作。
今日她將自己描繪的這般細緻,用畫筆之時,是否也在心底勾勒着他的形象?
宣紹擡手將煙雨攬在懷中,微有胡茬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頂,“真好看,能送給我麼?”
煙雨笑着擡眼,“本來就是給你的呀!”
她被他緊緊抱着,聽得到他砰然加速的心跳,聽得到他輕而長的呼吸,面前是他堅實而溫暖的胸膛,口鼻間縈繞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若他不是她的仇人之子,若她可以放下戒備真心相對,就這樣留在他身邊,是不是也不錯……
煙雨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立即從他懷中擡起頭來,伸手推開他,“不過,我可有事相求。”
宣紹懷中倏爾一冷,搖頭道:“這麼多張畫,夫人辛苦了,只提一個要求豈不太虧本。”
說着,他竟一張張小心翼翼的將畫像都撿了起來,“這裡有八張,那我便答應夫人八件事,如何?”
她還沒說,什麼事,他卻已經爽快應下。何苦對她這麼好呢?
“我,沒有那麼多事……”煙雨心下感動,語氣都有些澀。
“那便在我這裡存着,待夫人想起來,在提不遲。”宣紹吩咐書房外候着的隨從去庫房去了沉香木匣子來,將那八幅並不大的畫像精心捲起放在木匣中,木匣更放在博古架上最是顯眼醒目的位置。
“哪裡值得這般好生存放,不過是隨意之作。”煙雨有些尷尬道。
宣紹卻輕輕一笑,“那待夫人有了精心之作,我再把它換下來。夫人不是說有事要求?”
“哦,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正院有個叫王充的賬房,我打聽了,人品還不錯,不知相公能不能將他要到咱們院子裡來?”煙雨輕輕挽着宣紹的胳膊說道。
提到正院,宣紹還是稍稍有些猶豫,但見煙雨正滿目期待的看着他,便硬着頭皮應下,“好,我會安排。”
“多謝相公!”煙雨面上笑的像只得了魚的貓,心裡卻空落落的好似被人揪去了一塊。
她這般算計,他卻這般毫不計較,是不是註定了他爹欠了她葉家的,而她卻要欠了他……
宣紹做事,許是向來雷厲風行,又許是因這是煙雨的囑託。
不過兩日,劉嬤嬤的兒子王充便帶着行禮到了宣紹的院中,宣禾將他安排在宣紹院裡賬房之中,記錄宣紹院中一切錢財往來,日常收支。
王充過來宣紹院中的當天午後,劉嬤嬤就急巴巴的來了。
煙雨正左手跟右手下棋,聽聞劉嬤嬤來了,放下棋子,讓人將她請了進來。
“老奴見過少夫人,請少夫人安好!”劉嬤嬤恭恭敬敬的福身道。
煙雨待她行了禮,才慌忙上前扶住她,“嬤嬤,您是母親身邊的老人了,說起來也算我們的長輩,怎的這般多禮!您快請坐!”
劉嬤嬤搓着手,面上有些忐忑。
“不瞞您說,我是趁夫人睡了,纔過來的。一是向少夫人您請安,二則是想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劉嬤嬤討好笑道。
如今她有求着煙雨的時候,她纔開始後悔當初在夫人面前說的那些話。雖不知是不是那些話讓少夫人聽了去,但如今知道自己被旁人拿捏在手中,還真着實不是個滋味兒。
自己以往是託大了,少夫人不管再怎麼不受夫人老爺的待見,在這宣府之中,也實實在在是個主子,自己不過是個奴才。
“您的兒子?”煙雨面帶疑惑。
“哦,您不知道也不奇怪,他整日不聲不響,不成個氣候。就是今日上午,從正院賬房裡調過來那個王充,便是奴婢的兒子。”劉嬤嬤訕笑着說道。
“哦!”煙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初進門,府裡許多事都不甚明白,他在外院做事,想來是相公的安排,不經過我這裡的。不過昨晚上倒是聽相公說了一句,說正院有個賬房,很是聰慧,自己想出了一套記賬的法子很是方便,便從爹爹那裡要過來,好整整我們這院子裡的賬務。”
“哦哦,原來是這樣……”劉嬤嬤也是宣夫人孃家帶來的陪嫁,也算是看着宣紹長大,豈會不知宣紹的性子?
自己的兒子身無長物,公子莫說會想起他,只怕連他這號人都不會知道。這話裡話外,卻能透出公子對眼前這位少夫人的寵愛。
少夫人藉着公子的寵,想要拿捏她的兒子,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那,不知他整理完賬目,可還會回去?”劉嬤嬤又問道。
煙雨一笑,“嬤嬤是想叫他回去繼續做個不聲不響的賬房?”
劉嬤嬤詫異的擡頭看了少夫人一眼,又立即低下頭去。
煙雨聽到她驟然加快的心跳聲,循序善誘道:“若他真是有才幹,宣家在外不是有許多鋪子麼?相公手中也有幾個不大不小的鋪子,想來一鋪之掌櫃,他也是能勝任的。”
劉嬤嬤的心跳聲,已經亂了節奏,嘴脣微微哆嗦,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的,“真,真的?少夫人不是在拿老奴打趣吧?”縱華狀亡。
煙雨輕笑,“也得他願意才行。”
“願意願意,此等事,豈有不願意之理!”劉嬤嬤連連點頭,恍然想到什麼,立即起身,衝着煙雨就要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