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跪在宣夫人面前。
宣夫人沉着臉坐着。
劉嬤嬤看了看宣夫人,又看了看浮萍,低聲斥責道:“這些事,你跑來告訴夫人做什麼?”
“夫人。您便是不看在少夫人的面上,也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上,幫她一把吧?”浮萍叩首道。
宣夫人坐着不動,目光也沒有看向浮萍,只落在門外投進的幾縷陽光中,看細小的微塵在光線下飛舞。
“浮萍,這些話是你該說的麼?她做了什麼事,你不知道?現在到跑來求夫人?虧你長得開這個嘴?是誰養着你給你飯吃?你忘了你的主子是姓宣的嗎?”劉嬤嬤上前拉着她,斥責道。
“奴婢不敢忘。”浮萍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快回去!”劉嬤嬤推搡着她。
“夫人……夫人……”浮萍哭求道。
宣夫人長嘆了一聲,起身道:“我得去看看老爺了,老爺是該翻身了吧?”
劉嬤嬤狠狠瞪了眼浮萍,起身摸了摸眼角,“是,是該翻身了,奴婢來幫您。”
劉嬤嬤扔下煙雨。跟着宣夫人往裡間而去。
浮萍伏在地上抽泣不已。
她何嘗不明白,宣夫人才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她曾信任自己的兒媳婦,曾經爲了自己的兒子,努力去接納原本並不認可的兒媳,卻不想,終是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相公。
如今老爺臥牀不起,人事不省。
夫人雖看起來依然堅朗,只怕心中比誰都苦不堪言。
浮萍無奈的抹了抹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緩緩的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夫人不肯幫助煙雨,他們院子裡多是年輕的丫頭,對這種事又沒有經驗,束手無冊。
如今可該怎麼辦呢?
浮萍嘆了一聲,實在對宣夫人怨怪不起來。
宣夫人不硬將煙雨趕出門去。能允許公子將她接回來,恐怕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讓她幫一幫煙雨……唉,自己是昏了頭了麼,這般強人所難……
浮萍回到宣紹院中。聽聞煙雨醒了一次,愣愣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水,總算沒吐。這會兒又昏睡了過去。
浮萍坐在門口的門檻上,託着下巴。滿腹心事。
她看誰都可憐,又看誰都無辜,事情走到今日這步,究竟該怪誰呢?
整整一天,煙雨幾乎都在昏睡中度過。
便是醒着的時候,人也是懵懵的,眼神都恍恍惚惚。
坐一會兒就會再次睡着。
問她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她也不答。飯菜一端進屋,她就會吐起來。
一時半會兒,她神智清明的時候,又會反覆囑咐浮萍,莫要去尋宣紹。莫要叫他擔心。
浮萍愈發焦急,卻又無可奈何。
傍晚時候,宣夫人用罷了晚膳。
坐在宣文秉的牀邊,親自給宣文秉揉着胳膊,揉着腿。
看着一旁幫忙的劉嬤嬤道:“你去紹兒院子裡看看,去打聽打聽,是不是真像浮萍那丫頭說的那般。”
劉嬤嬤一怔,“夫人,您還真打算管這事兒?”
宣夫人垂了眼眸,看着牀上的相公,幽幽嘆了一口氣,“我不管,就是隨便問問。紹兒身邊的事,也該知道點,你去吧。”
劉嬤嬤皺眉,卻不好忤逆夫人的意思,只好垂着手退出了裡間。
宣夫人獨坐在宣文秉牀邊,看着他道:“相公,你聽到了麼?她懷了紹兒的孩子……你想要這個孫子麼?她那麼狠心害了你……自己現在又成了這副模樣……這就叫做自作孽麼?”
宣夫人又一個人呢喃了許久,牀上躺着的宣文秉仍舊一動不動,若不是他胸膛還有輕緩的起伏,簡直讓人看不出他還活着。
過了多半個時辰,劉嬤嬤才從外面回來。
她臉色不太好。
宣夫人看了她一眼,“說說吧。”
劉嬤嬤帶回來的消息,自然和浮萍別無二致,且如今情況更糟糕了些。
少夫人似乎已經有些神智不清明瞭。
倘若真的這麼拖下去,別說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就是她自己,怕是也熬不了多久了……
宣夫人聞言,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
自從宣大人倒下以後,她便一直是沉靜的時候多。
有時一個人一坐,就是大半日,除了給宣大人翻身的時候,她能一直一動也不動。
劉嬤嬤不敢多說,也不猜不透宣夫人究竟有什麼打算。
夜色漸漸深了。
宣紹才從外面回來。他一回到宣府,還是先來了正院。
以往八年加起來,怕是也沒有這些日子,他往正院跑的次數多。
“母親。”宣紹輕聲道。
宣夫人朝他點了點頭,目光卻是停留在宣文秉的臉上。
“聽說,煙雨的情況不太好。”宣夫人淡聲開口。
宣紹聞言,看了她一眼,沒有吱聲。
“若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你打算如何?”宣夫人又問道。巨記丸才。
宣紹聞言卻是立時說道,“會保住的。”
宣夫人擡頭,眼睛微微眯起,“凡事都有萬一,倘若真的保不住呢?”
宣紹薄脣緊抿,沒有作答。
“我與你父親一直不喜歡她。不過後來,你已經娶她入了門,因着你的緣故,我們也努力的在接受她……如今,事已至此,我本想讓她償命,可她懷了你的骨肉。你把她接回來,我知道,是你捨不得她。”宣夫人輕嘆了一口氣,彷彿嘆出了許久壓抑心中的苦悶,“她若能平安生下孩子,就貶她做妾,讓她留在府中。如若不能,就將她放出府去,我不要她命,只要你答應我,從此不再見她。”
宣紹僵着一張臉,沒有應聲。
宣夫人擡頭凝望着他,“你別忘了,你的父親爲何會這樣躺在這裡!別忘了究竟是誰害的他!”
“我沒有忘。”宣紹終於開口,“可是母親說的,我做不到。”
宣夫人又長嘆一聲,“你聽到了麼?你的兒子,割捨不下那女子……他說,他做不到……”
宣紹見母親握起父親的手,將父親的手放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
他雙拳捏的緊緊的,脊背繃得僵直,“母親也安歇吧,很晚了。”
宣夫人沒回應,宣紹又看了一眼躺在牀上,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被他氣的吹鬍子瞪眼,亦或忍不住訓斥他的父親。他睡的那般沉,那般悄無聲息。
他默默的退出了裡間,大步回了自己的院中。
宣紹來到正門前的時候,浮萍正倚在門邊打盹兒。
房間裡已經熄了燈。
浮萍一歪腦袋,驚醒了過來。猛然瞧見跟前立着一個高高的黑影,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公子,才喘着氣從地上爬了起來。
“公子。”
“嗯,她怎麼樣?”宣紹走遠了幾步,低聲問道。
浮萍跟上前來,擡頭看了他一眼,她很想照實說,少夫人不好,很不好,一整日一口飯都沒吃下去,還吐了許多次。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了,醒着的時間沒有昏睡的時間多,睡又睡不踏實。
再這麼下去,只怕是……
宣紹不聞她回答,轉身向她看去。
浮萍看到宣紹臉上的疲憊,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幽深的眼眸中不復昔日的神采,立即垂下頭去,“少夫人比昨日吐得少些了,白日裡睡了幾次,不過時間都不長。”
浮萍咬着下脣,看着自己的腳尖。
“她,情緒可還好?有沒有再提到蘇雲珠?”宣紹沉聲問道。
浮萍怔了怔,猶豫道:“似乎是提了幾次,不過都只是喚喚名字罷了。”
宣紹點了點頭,站在原地,往正房的方向看了許久,才緩聲道:“她既睡下了,我便不去吵醒她了。你多留心,照顧好她,有事叫人去稟我。”
“是。”浮萍福身應了。
目送宣紹的背影越走越遠。
良久,幽幽的嘆了一聲。
一步一步踱着步子往正房門口移去。
忽聞房中好似有動靜。
她立即推開門走了進去,衝進裡間,卻瞧見煙雨倒在牀邊,吃力的伸手像是要抓取什麼。
她顧不上點燈,立即上前。
“主子,你要什麼?我給你取來?”
“母親?母親別走……我再也不貪玩兒了,我應該留在家裡,再也不溜出去……”
“主子?主子?少夫人?我是浮萍啊?”
“雲珠……對不起……”
煙雨閉着眼睛呢喃着,語氣低沉帶着哽咽。
浮萍聞聲嗓子便有些乾乾的發澀,吃力的將煙雨推到牀上。
見她雙眼還緊緊閉着,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呢喃的話卻停了下來。
她爲她蓋好被子,轉身去將燈點亮,放的遠遠的,既讓屋裡有些許的燈光,又不會過亮,擾了主子睡眠。
她則在牀邊腳踏上坐了,倚着腳踏,看着牀上蒼白的好似紙片一般的煙雨,怔怔出神。
第二日清早,宣夫人親自爲宣文秉揉捏了身體,翻了神以後,交代自己身邊的劉嬤嬤道:“你在這裡守着老爺,我有些事。”
劉嬤嬤躬身應了,心中卻是分外疑惑。
自從老爺倒下之後,夫人便日日守在老爺身邊,鮮少去做別的,好似旁人伺候老爺,她皆不能放心一般。
今日卻交代了自己守着老爺,她這是要去做什麼呢?
想要相問,卻見夫人已經轉身出了房門。
宣夫人獨自一人,誰也沒讓陪在身邊,去了外院,宣大人的書房。
她在書房中一通翻找,終於在書架子上找出一隻木匣子來。
她看過木匣中的東西,擡手將木匣合上,抱在懷裡,愣愣出神了很久。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抱着木匣,深吸一口氣,出了書房。
直往宣紹院中而去。
浮萍正指使着丫鬟們伺候煙雨洗漱。
轉身出門之時,恰好瞧見宣夫人抱着木匣,獨自一人疾步行來。很是愣了一愣。
待到宣夫人走到跟前了,她才忙不迭的福身,“夫人安好!”
浮萍心中也狂跳了起來,夫人這會兒來了,是打算不計前嫌的幫助少夫人了麼?夫人還是放下不下少夫人腹中的孩子吧?怎麼說這也是宣家的骨血呀!是公子的孩子呀!
“嗯,少夫人起了麼?”宣夫人點頭問道。
“起了起了。”浮萍福身請宣夫人往裡走。
打起簾子,迎面便是一股藥味撲面而來。
宣夫人微微蹙了蹙眉。
浮萍連忙解釋道:“因爲少夫人嘔的厲害,這是路大人開的藥,藥味能止吐。”
宣夫人微微點了點頭,目光掃視了一圈,卻沒在正房裡看見煙雨的身影。
“不是起了麼?”宣夫人淡聲開口。
“呃,”浮萍面色尷尬,侷促道,“是起了,不過少夫人身子太虛弱,還在牀上坐着。”
宣夫人卻出乎她意料的並沒有計較那麼多,聞言便轉身往裡間走去。
裡間雖開着窗,但仍舊有揮之不去的藥味。
煙雨倚靠在牀頭上,昔日的明眸如今已神采全無,愣愣的看着前方,一雙眼睛在憔悴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大而空洞。
宣夫人走上前來。
她卻彷彿沒有看到一般,只盯着淡青色的牀帳上的一點,看得出神。
“煙雨。”宣夫人喚了一聲。
煙雨仍舊沒有反應。
浮萍有些急,難得宣夫人肯來,再被氣走了可怎麼辦。
她上前輕輕推了推煙雨的肩膀,“少夫人?少夫人?夫人來了!”
煙雨怔怔回神,遲緩的轉頭,目光從宣夫人身上掠過,又掠過浮萍的臉。
“夫人來了!”浮萍又道了一聲。
煙雨這纔將視線定在宣夫人身上。
怔了一會兒後,她忽然掀開被子,翻身要下牀。
宣夫人皺眉退了一步。
“宣夫人……不知您前來,失禮之處……”
“免了。”宣夫人見她孱弱的似是立都立不住,一陣風就能吹倒,這會兒卻要福身給自己行禮,忙出聲打斷她,“扶她坐着吧。”
後一句是朝浮萍說的。
浮萍連忙將煙雨按回牀上。
“聽聞你時而清醒,時而已經糊塗。這會兒瞧清楚了我是誰,想來應該是清醒着的吧?”宣夫人冷聲說道。
煙雨蹙了蹙眉,“是。”
“很好,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別我話沒說完,你先不知道我是誰了。”宣夫人又道。
煙雨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掌心傳來痛楚的感覺,讓她分外的清明。
“宣夫人放心,不會的。”
“你出去。”宣夫人對浮萍道。
浮萍擔憂的看了眼煙雨,卻見煙雨衝她點頭,她只好一步一回頭的,慢慢蹭了出去。
如今屋子裡只剩下這昔日的婆媳,如今的仇敵兩人。
宣夫人站在牀邊,一身冷意。
煙雨依靠在牀頭,蒼白憔悴。
宣夫人淡淡看着她,忽而嗤笑了一聲,“瞧瞧你如今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纔是被算計,被害的那一個!你一個下毒害人之人,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是想讓誰可憐你?”
煙雨掐着手心,低聲道:“我是自作自受,不用人可憐。”
“是,你明知紹兒放不下你,明知他心繫你腹中骨肉,所以故意做作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讓他沒辦法恨你。連殺父之仇都可以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盤。”宣夫人聲音愈加清冷。
煙雨默默無言,她自知愧對宣夫人。宣夫人昔日對她疼愛有加,宛如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她卻這般利用她的信任,謀害了她的夫君。
便是宣夫人打她罵她,說再難聽的話,她也無話可說。
宣夫人見她不應,冷哼一聲,“或者,是你以爲,你大仇報了,了無牽掛了,自知有愧與紹兒,有愧與我。與其這般愧疚的活着,不如一死了之,死了乾淨。我可說對了?”
煙雨擡眼看了看宣夫人,垂下眼睛,仍舊沒有作聲。
“你不顧惜自己的命,也不顧惜自己腹中孩兒的命,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紹兒心中有你,我只有紹兒這麼一個兒子,你這般牽動這他的心,我卻不能看着他爲你痛苦,不管不顧!”宣夫人突然走近她,俯下身來,“你不是葉家的女兒麼?你不是要報仇麼?在你害了當年殺你全家人的仇人之後,是不是也該把當年的真相弄清楚了?是不是也該知道你究竟是在爲什麼樣的人報仇了?”
煙雨聞言,倏爾瞪大了眼,“宣夫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宣夫人臉上綻出一個蒼涼的笑,擡手將木匣打開,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煙雨怔怔的低頭,向木匣中看去。
木匣裡有幾個信封,信封上頭壓着一個厚厚的卷軸。
這卷軸和她在皇城司三樓看過的卷軸,一模一樣。
她顫抖的伸出手,探進那木匣之中。
心中已經猜到,這卷軸必然是那天,她在正院書房之外,偷聽宣文秉和宣紹說話之時,宣文秉拿出給宣紹看的卷軸。
就是關於八年前丞相府覆滅真相的卷宗,那個應該已經被銷燬了的卷宗。
以前,她百般求,求不得。
如今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這卷宗卻這般輕易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緩緩展開卷軸,卷宗上規整的小楷一行行映入眼簾。
她面上漸漸染上些病態的潮紅,呼吸也急促起來。
眼前有些發暈,她不想看下去,可卷宗上的字卻彷彿不受控制一般,涌入她的視線。
卷宗記載,葉丞相勾結宦官,欲要行刺皇帝,扶立兩歲的太子登基,藉以控制太子來把持朝政。葉丞相與太子身邊宦官來往的密信機緣巧合落入宣文秉手中,宣文秉深查之下,發現葉丞相果真有此計劃。宣文秉欲將此事稟於皇帝,恰那日遇險。當晚丞相府覆滅。
“不,這不可能!”煙雨扔下卷軸,猛烈的搖頭。
但腦中一片眩暈,她險些一頭栽下牀去。
“我爹不是這樣的人!我爹是忠義之臣,他不會謀反的!他不會計劃行刺皇上的!”煙雨用盡力氣衝宣夫人說道。
宣夫人站在牀邊,淡然看她,“你自己的爹爹,你自然覺得好,八年前你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葉丞相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有着怎樣的野心,你怎麼會懂?”
“這是污衊!這卷軸是皇城司的卷軸!宣大人是皇城司總指揮使,還不是他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煙雨言語蒼白的反駁道。
宣夫人冷冷一笑,“爲了維護自己的親人,爲了維護自己顏面,掩蓋自己親人做下的惡事,你已經開始不明是非無理取鬧了麼?”
“不是……”煙雨一手扶着牀頭,一手握緊,指節泛白,茫然的搖頭。
是她不分是非了麼?
她雖然當時年紀小,但她不會記錯,父親絕對不會是想要謀反的人。父親忠君愛國,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她常常聽聞父親臨窗吟詩,雖然詞句已經記不清楚,但她明白裡面所包含的父親想要收復失地,重鎮天朝雄風的宏圖偉願。她不會記錯,他的父親絕不是亂臣賊子!
“不過你說老爺殺了你全家,這倒是沒錯。且這也不是皇帝授意。”宣夫人指着木匣中壓在下面的幾個信封道:“這些信都有些年頭了,你可以自己翻看一下。如今已到了這幅局面,我用不着爲了騙你來僞造這些。當年老爺託了江湖上的朋友,滅絕丞相府,並最終一把大火燒掉丞相府。乃是因爲葉丞相行刺失敗之後,皇帝已然震怒,欲誅殺葉家九族。老爺若不趁着聖旨下臨以前,將丞相府覆滅,平息聖上怒火,那麼要死的,就不只是丞相府的百餘口人命了。”宣夫人的口氣很冷,但她神態很平靜。
煙雨擡頭看着她,“宣夫人這意思是,宣大人殺了我全家,我倒還要感謝他這麼做,救了我的九族?”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且他行刺皇上已成事實,你以爲,聖怒不平,你葉家九族不會被牽連?你以爲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你以爲你能僥倖活到現在?”宣夫人冷笑看她,“倒不需你感謝誰,只是希望,如今,你能明白些事理,不要以受害者自居,折磨自己的同時,讓紹兒也跟着不好過。”
煙雨眉宇微蹙。
“宣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利用你葉家的覆滅得來的!宣家是靠自己的命,自己的忠心拼來的!自然,看宣家眼紅的人也不在少數,隨時盯着宣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也大有人在。老爺如今躺在牀上,命在旦夕,知道這消息的人雖不多,但朝中多日不見老爺,衆人已隱隱有猜測。想要趁此機會在宣家頭上踩上一腳的人比比皆是。且這消息也瞞不了多久,紹兒如今獨自在朝中,所要面對的壓力可想而知。我不圖你能爲他分憂,起碼,別叫他爲你分心!你要死便死!要活,就要活出個樣子來!你葉家的女兒就是這般不成器?這般脆弱經不住打擊麼?你能在八年前滅門慘案之後還掙扎着活下來,如今不過是報個仇,害個人而已,心就受不住了麼?”宣夫人逼近她,一字一句的質問。
聲聲敲擊在煙雨的心底。
煙雨擡眼看着宣夫人,“你爲什麼對我說這些?你不恨我麼?”
“恨,我恨不得你立時就死在我面前!可是爲了紹兒,我可以不計較你那麼多,你要死,我絕不攔着,你要沒有勇氣自我了斷,就好好的活着!”宣夫人說完,轉身向外走去,臨到門邊,又回過頭來,“你還沒做母親,可能體會不到我的心情,不過如果你有機會,成爲了一個母親,想必會明白我今日的心情。”
宣夫人說完,目光落在了她掩蓋在被子底下的小腹上。
宣夫人看了一陣,轉身出了房間。
煙雨怔怔的看着房門在宣夫人身後關上。
緩緩的低下頭,視線落在被子頂上放着的木匣上,木匣裡放着幾封陳年舊信,木匣旁邊,是她剛剛脫手扔出的卷軸。
她聽聞門外的浮萍追上了宣夫人。
“夫人……您……”
宣夫人停下腳步,緩緩回頭。
“夫人,奴婢知道少夫人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但……但是求您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兒上……饒她一次,少夫人平日裡是很好的一個人,她會那麼做,奴婢猜一定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少夫人的情況愈來愈差,清醒時候卻還會交代我們,千萬不要將她的狀況告訴公子,以免公子爲她擔心。少夫人是心繫公子的……”
宣夫人倏爾一笑,淡聲問道:“你以爲,我是來責罵她的麼?”
浮萍聞言,低垂着頭,沒有吱聲,似乎是默認了。
“她如今這個樣子,我責罵她有什麼用?我罵她,老爺就會醒過來麼?”宣夫人嗤笑一聲,“就算她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有一句話,你沒有說錯,她腹中畢竟懷着宣家的骨肉,她自己不在意,難道我這做祖母的,真的會不在意麼?我就算是要罵她,也是要罵醒她。沉浸在過去,沉浸在已經做下的錯事中,事情就可以挽回了麼?人沒有後悔的餘地,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宣夫人轉過身去,聲音變得深沉而悠遠,“多半的人死,不是死在病痛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心結上,唯有打開心結,人才能走出自己的桎梏,纔有力氣活下來……”
煙雨聞言,目光有些怔怔的。
宣夫人找來這些卷宗,這些書信,是爲了讓她打開心結,活下來?
她謀害了宣大人,宣夫人卻不想殺了她報仇麼?就算是爲了宣紹,她不來理會自己,也是最大的忍讓了吧?如今卻還會想盡辦法,讓自己打開心結,好有力氣活下去?
煙雨忽然發覺,自己竟一直小看了宣夫人。
以往,她一直以爲宣夫人不過是個善良好騙的內宅夫人。
今時今日,卻驟然發覺,宣夫人竟是這般豁達而大度。自詡聰明不落人後的她,更是望塵莫及……
她蒼白的手,帶着微微的顫抖,探進木匣中,取出木匣裡的書信。
緩緩打開來,熟悉的字跡頓時讓她熱淚盈眶。雖然八年過去了,信紙上已經泛出歲月的微黃,黑色的墨跡也變淡了許多。
可這熟悉的字跡她卻不會認錯。
這是父親的字,當年父親不止一次的握着她的手,親自教她寫字。
父親不止一次親自寫了帖子,讓她臨摹。
她最喜歡的便是父親的章草,狂放不羈,大氣磅礴。
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擠出眼中水汽,定定的向信上內容看去。
父親的這封親筆信,應是寫給卷宗上提到的,太子身邊的信宦官的書信,以利誘之,並講了諸多的事項,皆是與謀反有關。且還提到了如何在第一時間控制皇后,太子登基以後,絕不可讓外戚得勢。
信上有幾個字,是父親避諱之字。若非親近之人,是不會知道的。
所以說,這封信絕不會是旁人僞造父親筆記,的的確確是父親的親筆信。
這麼說,皇城司的卷宗上記載的都是真的?
當年,她的父親是真的要謀反?真的要行刺皇帝?宣夫人沒有說錯?
她不甘心,亦不願相信。
放下手中信箋,又翻出木匣裡的其他幾封信,一一展開來,細細看着。
不知不覺,時間流逝。
專注看信的煙雨,甚至沒有發覺,這不短的時間內,她一次也沒有那種噁心反胃的感覺涌上來。
一次也沒有伏在牀邊乾嘔不止。
甚至連頭暈目眩的感覺都忘記了。
她整個人,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八年前的事情經過裡,整個思維都陷進了過去。
看完木匣中的所有書信,並再次從頭至尾細細研究了皇城司的卷宗。
煙雨終於明白,當年的父親,爲什麼會行刺皇帝,爲什麼要謀反,扶立年幼的太子了。
且這也確實符合她記憶中的父親。
父親主張朝廷迎戰金國,收復上京。可當今聖上卻願意偏安於臨安,一心只願修道成仙,長生不老,根本無心去和金國相抗。父親每次上書求戰,不是被皇帝駁回,就是留中不發。
好在旁的事情上,皇上也覺父親忠心,讓父親擔着丞相之職,甚是順手。但日積月累,君臣之間已經矛盾凸顯。就算當年父親沒有謀反,但有奸人挑撥,皇帝也怕是打算擼去父親丞相之職,貶謫不用,免得父親經常上書主戰,擾皇帝心煩。
想來父親也是明白皇帝的心思,丞相之職尚且不能讓他實現自己匡扶朝廷,收復失地的願景。倘若被排擠在政治中心之外,那他的理想與報復就更是不能實現了。情急之下,被逼出扶立年幼太子之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煙雨整理好面前的一封封書信,摩挲着上面熟悉泛黃的字跡。
好似又看到了父親那張甚少開懷大笑的臉,好似又看到父親念着金戈鐵馬的詩句,黯然淚下的樣子。
父親有一腔報國之志,卻沒有報國的時運,且在報國權臣的夾縫中,生出行刺皇帝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着實讓人扼腕嘆息。
看明白了這些,煙雨終於相信了宣夫人那句話,若不是宣大人趁着皇帝下旨之前,滅了丞相府,那麼要死的,就絕不會是葉家一百多口性命而已。
謀反,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若沒有丞相府的一場大火,誅殺葉家衆人,必定血流成河。
那纔是怎樣一個悽慘了得?
煙雨幽幽嘆息,她該怪誰?怪爹爹不該有收復失地的心思?怪宣文秉不該以葉家滅門的大火救贖更多的人?還是怪自己不該將仇恨記在心間,莽撞報復?
爹爹的執念害了他們全家,而她的執念又害了宣家,害了她和宣紹。
是立場不同,讓他們一葉障目,做下無可挽回之事?還是命運的捉弄,讓一步錯步步錯,人生走得如此辛苦?
煙雨將書信和卷軸都放回木匣之中。
忽而她有些奇怪。
好似暗處有一雙手,在操縱擺弄着這一切一般。
爲何書信之中,只有爹爹一人的親筆信?不是說爹爹勾結太子身邊宦官麼?那宦官是誰?這些寫給他的信,又爲何會落到宣文秉的手中?葉家滿門落得如此悽慘下場,爲何卷宗中沒有提及那宦官?
煙雨目光落在手中木匣之上,眼眸變得深邃暗沉。
“浮萍。”她喚了一聲,聲音很低,有些氣弱。
但浮萍很快便推門走了進來,擡眼看見煙雨坐在牀頭,精神竟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這是宣夫人的功勞麼?
她面帶喜色上前,“主子可是想吃點東西?”
煙雨已經好幾日沒有進食了,吃進去的還沒吐出來的多,整個人病懨懨的,這樣哪裡能保證腹中孩子好好的呢?
煙雨略點了點頭,“是,你扶我下來,備些清淡的飲食來。”
“誒!”浮萍激動的幾乎熱淚盈眶。
煙雨回想起宣夫人說過的話,說她不能體會一個做母親的心,倘若她有機會做母親,或許能明白。
她擡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她有機會,如今不就有一個機會麼?
這裡是她和宣紹的孩子。
宣夫人帶來的卷軸和書信,讓她霍然明白,當年父親的執念,宣大人的無奈,似乎她現在才真正走出八年來一直籠罩在她頭上的陰影。
心裡既悵然,又有些鬆快。
沒錯,她是做了錯事,她是謀害了宣大人。
可如果連宣夫人都能原諒她,她爲何要將自己困在自己的執念中,去折磨愛她的人呢?
不管當年有多少隱情,宣大人畢竟殺害了她的父母,爲人子女,替父母報仇,也是人之常情。
且宣大人如今還在昏迷之中,她迷途知返,或許這是上天留給她的機會,讓她還有希望來挽回。
不爲過去而活着。
似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她卻困在自己的仇恨裡,八年多以來,第一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