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整日一身黑衣的宣紹竟也硬被煙雨套上了一身喜慶的大紅之色。
映的宣紹一張俊顏格外的光彩非凡。
那一雙黑如點墨的眸子,在一襲大紅映襯下,越發黑的耀眼。
宣夫人看着圍坐在桌前的兒子媳婦,幾乎熱淚盈眶。
此情此情。她不是沒有想過,可在宣紹違揹他們,硬娶了煙雨進門之後,她就斷了這念想。
在煙雨毒害了宣大人之後,她更是再也不曾奢望。
卻不想,上天乃是仁厚的,帶走你一些東西之後,只要你還沒有絕望,只要你還有一顆寬仁之心,只要你還有耐心,他必會回報你更多更好的,回報你你想要卻一直得不到的。
她最想看到的,不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麼?
“煙雨。”年夜飯上桌,衆人還未動筷。宣夫人先開了口。
煙雨立即正襟危坐,“母親,孩兒在。”
“沒事,你不必緊張,你剪的窗花,我和老爺都很喜歡。只是那窗花太大,貼在窗上,未免浪費了。”宣夫人說着,擺了擺手。
窗花送來之時,是一旁的丫鬟收着的。
宣夫人和宣大人當時並未看。
乃是煙雨和宣紹走了以後,他們纔打開看的。
宣大人當時便讚不絕口。
一旁伺候的丫鬟瞧見宣夫人打手勢,便從裡間擡了一面裝裱好的畫框出來。
煙雨側臉一看。
竟是她剪得的那“福祿壽”。宣夫人將福祿壽裝裱的甚是精緻。
“就掛在這屋裡吧,時常能瞧見,看着也喜慶精緻!”宣夫人指着北牆上掛着顏真卿真跡的地方道。
“這。這怎麼使得。”煙雨頓時有些紅了臉。
“不錯,過年,就該有個喜慶的樣子。”宣大人竟也點了頭,讓人取下了顏真卿的真跡。竟是毫不猶豫。
宣紹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了握煙雨的手。
“我瞧着也很好。”宣紹淡然的開口。
眼看着那副裝裱好的“福祿壽”被掛在了牆上,和正房裡莊重肅穆的格調有些不搭,可卻又怎麼看怎麼順眼,煙雨心頭一時暖如陽春三月。
“好。用膳吧。”宣大人笑着點了點頭,拿起了筷子。
一頓晚膳,只聽得衆人動筷,和一旁丫鬟們佈菜的聲音。
父子兩人趁着興致高,還對飲了幾杯。
宣夫人高興,也喝了幾杯子果酒。
煙雨懷着身孕,倒是沒碰酒。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這久違的一家人齊聚一堂的年夜飯吃的高高興興,皆大歡喜。
煙雨和宣紹原是打算陪着父母守歲,可宣夫人卻瞧見煙雨雙手握着蜜桔,偷偷的直打瞌睡。
懷着身子的女人本就嗜睡,她是過來人,又如何不知。
便執意將兒子媳婦趕回了他們自己的院子。
煙雨往回走着,半倚在宣紹的胳膊上。嘴角溢出淡淡的笑來。
“這樣真好,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這麼過。”
他聽着她輕輕的話語,半是心疼,半是欣慰。
“八九年都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除夕了……”她又輕嘆了一聲,更抱緊了他手臂。
他又何嘗不是八九年沒有好好過個年了……
“不過現在真好,對吧?”
她忽而側臉看着宣紹。
宣紹擡手劃過她筆挺的鼻樑,“好,明年更熱鬧。宣府還是人太少,待孩子出生,咱們還是得多努力。”
煙雨一怔,這纔回味過來宣紹話裡的意思。
當即紅了臉,怒跺了腳,“人家跟你好好說話呢,你往哪兒扯?”
“嗯?我不是好好說話麼?我說的可是正事兒,夫人別不當回事兒!”宣紹一本正經。
煙雨臉上發燙,粉拳錘在他的手臂上,“你怎的這麼沒個正行?”
宣紹挑眉,“這是讚美麼?”
煙雨:“是……”
宣家上下皆沉浸在一片過年的歡心喜慶之中,主要是這年味實在太久違了。
甚至有些家僕還在私下裡感嘆,明明年年都是這般的裝扮,怎的今年就這般的格外不同呢?
年年都是張燈結綵,可年年主子沒有笑臉,主子沒有好臉色,底下人那敢笑出聲來。
今年不管走到那間屋子外面,都能聽到屋裡傳來的歡聲笑語,可不是不同了麼?
過了年,天朝年後,最是隆重的便是上元節了。
今年年節,皇上沒有宴請衆臣,讓臣子們也好在家裡陪着家人樂呵樂呵。
上元節則是皇帝宴請衆臣,君臣同樂的好時候。
此次上元節,皇帝似乎格外的重視,提前好些日子,就開始讓人着手準備,還將休假之中的宣紹也給提進了宮中,皇城司衆人整個調動起來。爲着上元節忙忙碌碌。
羣臣都嗅出些不一般的味道來。
此次上元節,好似別有安排呀?貌似過節之外那些事兒,纔是此次的重頭戲?
二皇子此時還在皇子所裡關着,唯有除夕那日,淑妃被放進了皇子所,母子兩人見了一面,一道用了頓晚膳,算是過了年。
周泉可是知道,二皇子是抱着淑妃娘娘的脖子,大哭了一場的。
別瞧着二皇子整日裡一副大人的派頭,耍起狠來,有時候連有些大人都比不上,可在淑妃娘娘面前,他還真就是個孩子,一點不遮不攔。
淑妃安慰了好一陣子。
二皇子也是這才知道,淑妃這段時間幾乎也是被軟禁在宮中,連皇上的面也見不到。
皇后看似什麼都沒做,對淑妃盯得卻是很緊,這除夕,若不是皇上開了口,她還不能來見見自己的兒子呢。
母子兩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
直到宮中的煙花都放完,除夕的宵禁被改在子時,這時候也離着宵禁不遠了,淑妃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了皇子所。
“皇兒莫怕,不到最後,母妃是不會放棄爲你爭上一爭的。”這時淑妃臨走對二皇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送算是勸住了二皇子的眼淚。
除夕家宴沒有二皇子的事兒。
這上元節的君臣之宴,皇帝卻是格外開恩,將二皇子從皇子所裡給提溜了出來。
二皇子的位置,就擺在太子下手第一位。
淑妃難得也在列。
皇上帶着家眷出席,自然也是命羣臣都帶着家眷的。
煙雨本不想去,可她如今有身子已滿三月,母親不出席,她也不去,宣家沒一個主母到場,倒也不好。
如今蘇雲珠不在了,她原是想帶着浮萍去的。
可靈兒從十四那天下午就開始眼巴巴的看着她,一會兒問上一句,“少夫人,宮裡是什麼樣子的?”“少夫人,宮裡是不是特備美?”“少夫人,宮裡的盤子都是金銀所制麼?”“少夫人,天子吃的是什麼?也是五穀雜糧麼?”“少夫人……”
這些問題,她生生從十四問到了十五晚上。
煙雨看着她一雙大兒水靈的眼睛,終是不忍,對宣紹道:“不如就讓靈兒陪着我去吧?她雖年紀小,卻也是個懂規矩的。”
靈兒幾乎就要跳起來,眼巴巴的望着宣紹。
宣紹無奈一笑,“罷了,就帶着她吧。”
靈兒這才高興的連蹦帶跳,捂着嘴,纔沒讓自己當着主子的面,就歡呼出來。少夫人剛誇了她也是個懂規矩的,她可不能讓少夫人失望。
上元節的宴席擺在御花園。
這日天氣很好,雖在御花園中,倒也不冷。
宮娥命婦衣香鬢影,穿梭席間,大臣們相互攀談言笑晏晏。
忽而有公公高唱“皇上駕到——”
御花園席面整個安靜下來,只聽聞衆人悉悉索索,或撩袍下拜,或盈盈福身,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
宣紹的位置很靠前,他依舊沒有跪,此時卻是迎着皇上的視線看去。
若此時有人擡頭,必然會瞧見皇上衝他點了點頭。
宣紹這才低下頭去。
“平身——上元佳節,衆愛卿不必拘禮。”皇上笑道。
又是一片起身之聲。
小小的靈兒站在煙雨身邊,並不起眼。
瞧她打扮猜到是煙雨的侍女,雖對煙雨爲何會帶這麼小的侍女進宮有些好奇,但礙着宣紹的身份,並沒有人敢多嘴相問。
靈兒起初很是緊張,垂着頭也不敢四處亂看。
後來膽子到漸漸大了起來,一會兒看看御花園上空吊着的琉璃宮燈,一會兒看看桌上精緻的杯盞,一會兒看看宮女們輕薄的衣衫,一會兒嗅嗅御花園各種香味交織在一起的味道。
好奇心被大大的滿足時候,她又開始不自覺的想從這各種混合交織的味道中,分辨出每一種味道的來源。
每分辨出一種,她就在袖管中伸出一根手指頭來。
“靈兒,肚子餓了麼?”煙雨側臉問道。
她知道靈兒只顧着高興,出府之前並沒有吃什麼東西。
她可是有經驗的,這宮中宴席之上,多半是吃不飽的,便在馬車上多吃了幾塊點心。此時已多少有些餓了,靈兒一旁站着,可是沒機會吃東西,不過如果她餓了,自己也好偷偷塞給她些吃的。
靈兒卻將小腦袋一搖,“主子,奴婢不餓。”
主僕二人正悄悄說着話。
一個宮女捧着托盤來到了宣紹與煙雨面前,半跪下身子道:“這是皇后娘娘賞得什錦粥,娘娘說如今皆是涼菜,瞧着宣少夫人許是有身子了,涼菜傷身,喝點什錦粥也能暖暖身子。”
煙雨聞言向皇帝身邊坐着的皇后娘娘看去。
正遇上皇后娘娘衝她點頭微笑。
煙雨衝皇后微微欠了欠身子。
御花園是有些冷,她如今餓得快,確實想吃點東西了。
那宮女放下托盤中的什錦粥,便悄悄退走。
煙雨碰過瓷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正欲送進口中。
忽而被一隻小手給按住,“主子!”
靈兒蹙眉盯着那碗粥。
“怎麼了?”煙雨見她面色緊張,也跟着緊張起來。巨廳麗扛。
“這粥味道不對!”靈兒低聲說道。
煙雨知曉她嗅覺靈敏,低頭輕嗅了嗅,她只嗅到什錦粥的甜香之氣,未嗅到旁的味道,但當下也不敢大意。趕緊放下了手中勺子。
“怎麼不對?”
靈兒蹙緊了眉頭,“這裡面加了藥,我能分辨出藥味,可是我不知道這藥是做什麼用的,路大人還沒教我這些。不知是補身體的,還是有害的,反正不是隻有粥,是加了東西的。”
靈兒說着又想擡手咬指頭尖,可是想到這裡是宮中,便忍住了這習慣性的動作。
煙雨聞言,便不再去碰那粥。
不管是補身體的,還是旁的,還是謹慎些好。宮裡人多,防不勝防,也不能確信剛纔那宮女就一定是皇后身邊的人。
煙雨微微側目,向上座的皇后看去。
卻見皇后正執着杯子飲酒,並未看她。
皇后雖不應有害她之心,可也免不了有人會從中作梗。
這一道粥,從出鍋到擺在桌面上,不知要經過多少人的手。便是處處小心,也難免有疏漏之處。
她也覺出這次宮宴不一般的氣氛。
淑妃和皇后之間,似乎在彆着什麼勁兒。
另一側太子和二皇子雖有說有笑,可兩人的面色看上去卻不是那麼的自然。
這一排喜慶的宴席之下,是波濤洶涌的暗流。
“發現了什麼?”宣紹見她四下觀察,貼在她耳邊問道。
“今日皇上是不是有什麼安排,我聽聞暗中似藏着好多侍衛。”煙雨也壓低了聲音道。
宣紹微微點了點頭,卻並未多言。
煙雨案子提高了警惕。
忽而聽聞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低的一句細語,“都準備好了?”
“是,皇上身邊陳武是我的人,他身上藏着兩份聖旨,只要皇上……”
“好。”那人打斷了另一人的話。
那細細的低語聲,便在煙雨耳中消弭無形。
煙雨的眼睛瞪得很大,人生第一次,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的聽力。
剛纔那兩個說話之人,一個聲音是高坤,而另一個打斷高坤之話的人,聲音那麼像……那麼像安念之!
安念之在宮裡?
安念之怎麼可能在摔下懸崖後,又混進了宮裡?
安念之會變換音調,在他披着那大紅的斗篷,以璇璣閣閣主的身份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璇璣閣閣主就是安念之。
因爲兩個人的聲音,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安念之的聲音很平緩,很深沉。璇璣閣閣主的聲音卻是嘶啞難聽,如破鋸磨木。
可後來真相慢慢揭開之時,她才知道,原來人的聲音是可以僞裝的那麼不同的。
剛纔那遠遠傳來的說話聲,卻是安念之未僞裝過的聲音。
他和高坤打算做什麼?
高坤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
只要皇上……只要皇上怎麼樣?他們就打算怎樣?
高坤說,皇上身邊的陳武是他的人?
煙雨知道,此時不是懷疑自己聽力的時候,她拽了拽宣紹的衣袖,讓宣紹將耳朵貼過來,“陳武是誰?”
宣紹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陳武是皇上身邊如今的太監總管。”
說完,宣紹還擡眼望上座之上瞥了瞥,“瞧見沒有,那個面容白淨,柳梢眉,眼下有一顆淚痣的就是陳武。”
煙雨心中一跳,還真有這麼個人!
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巧了全都是面容陰柔俊美之人。以前的高坤如此,如今的陳武雖比高坤遜色,卻也算中上之姿了。
“怎麼問起他?”宣紹問道。
煙雨蹙眉,“我剛剛聽到好像是安念之的聲音,不過我不敢確定,安念之和高坤似乎在謀劃着什麼,高坤說,陳武是他的人。”
皇帝卻在此時開口道:“今日上元節假,除了請衆位愛卿前來,咱們君臣同樂之外,朕還有一件事要宣佈。”
周遭立時安靜下來。
“朕年紀已經大了,且日漸感覺道學之上,隱隱有所突破……”
皇帝話音未落,煙雨的耳朵卻在底下之人的一片寂靜之中,捕捉到細細的破空之聲。
像是有細如纖毫的暗器破空而來。
“有暗器!有刺客!”煙雨忽而大喝一聲。
隱在暗處的侍衛立即將皇上維護在中央。
以身體爲肉盾,四下當得嚴實。
只見皇帝御案前跪着倒酒的宮女像是被什麼擊中,忽而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看不見敵人,甚至看不見暗器,卻見那宮女倒地不省人事,七竅冒出污血來。
場面頓時亂了。
皇后和淑妃也嚇得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向皇帝涌了過去,似乎是想尋求保護。
“保護皇上太子離開!”宣紹高聲吩咐道。
大臣們嚇得面色慘白,但還算鎮定,宮娥們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尖叫連連。
宣紹命人四下搜查。
他自己卻不敢離開煙雨半步。
如果真的是安念之回來了,那他想殺的可不止皇帝,皇帝身邊有衆多的侍衛,煙雨卻比任何人都需要他的保護。
皇帝原定今晚頒佈禪位與太子的詔書。
他也料到了今晚或不會太平。不曾想還是叫安念之鑽了空子。
他是隨着今晚入宮的大臣混進宮中,還是一直就躲在宮裡?
他曾經僞裝成安念之的面孔是不能用了,如今他的真面目又是如何?
“封鎖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宣紹一面讓人維護席間秩序,一面下令。
這時卻忽聞已經護送皇帝離開御花園的方向,忽而傳出一片驚叫之聲。
“怎麼回事?”宣紹大聲喝問。
“回公子,淑妃娘娘欲行刺皇上!”立即有侍衛跑來回稟。
一時間場面愈加混亂。
宣紹想去看,卻又放心不下煙雨。
“我與你同去。”煙雨握着他的手道。
宣紹點頭,今晚,他絕不會讓煙雨離開他的視線。
兩人行出御花園,身後還跟着小小的靈兒。
淑妃娘娘帶血的屍身正倒在宮道上,身上被侍衛的長矛戳出了好幾個血洞。
二皇子在一旁哭的嘶聲竭力,被侍衛鉗制住,靠不得前。
皇帝皇后太子被衆人簇擁在中間,皇帝面色鐵青,皇后也是一臉慘白。
“母妃,你怎麼這麼傻……”二皇子又哭又叫,踢打着鉗制住他的侍衛。
煙雨瞧見那陳武趁亂還混在人羣之中。
宣紹也瞧見了他,吩咐道:“將陳武拿下,護送皇上。其餘人捉拿高坤與刺客。”
陳武一愣,沒想到宣紹會突然點了他的名字,大聲喊道:“奴才冤枉啊,皇上,宣公子,奴才冤枉啊!奴才什麼也沒幹呀!”
“紹兒,這陳武……還有高坤……”皇帝也有幾分猶疑。
“皇上,容臣隨後再向您解釋。”宣紹拱手道,“如今聖上安危爲重。”
“父皇,您就先聽太傅之言吧!”太子急急勸道,他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個地方。
方纔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父皇就要宣佈了!
太子心中又急又惱,不過也知道這時候,安危最是緊要。
皇帝瞧着陳武被侍衛押下去,終是搖了搖頭,在侍衛們的簇擁保護之下,先行離開。
“回稟公子,高坤不知所蹤,刺客也未查到。”皇城司侍衛上前回稟。
“宮門已經鎖閉,他們溜不出去,給我仔細搜!”宣紹冷聲吩咐。
“宣公子,你不能將大家夥兒就關在這兒啊,宮裡出了事兒,你得放咱們走啊……”
宣紹回到御花園,聽到有些大臣已經開始抱怨。
適才離席的宣文秉恰在此時回來,他對宣紹點點頭道:“這裡有爲父,你帶人去尋刺客!”
宣紹卻握住煙雨的手,他去尋刺客,卻是不可能帶着煙雨在身邊的。如今將煙雨留下?刺客會不會就混跡在御花園中尚未離開?
煙雨反握了他的手,在他耳邊道:“尋刺客要緊,我就呆在父親身邊,不會有事的。”
宣文秉看到兒子神情,也輕咳了一聲道:“父親在這裡,將煙雨留下,你還不放心麼?”
“孩兒沒有。”宣紹拱手,又看了煙雨一眼,這才帶人離開。
煙雨在一旁坐下。
宣文秉說着話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有不少皇城司的侍衛,仍舊在御花園中排查。
煙雨攥着靈兒的手,一面留心着四下細微的動靜,一面小聲問道:“靈兒怕麼?”
靈兒一張小臉兒已經煞白,但眼中神情還算鎮定,“怕,皇宮漂亮是漂亮,可是太危險了,靈兒以後再也不來了!”
煙雨點點頭,“是,皇宮從來就是吃人的地方。”
她四下聽尋,其實心中大概斷定了刺客此時已經不在御花園中。
被那細如繡花針的暗器射中的宮女,此時仍舊躺倒在御案前面,還沒人顧得上收拾她的屍身。
煙雨想起身去看看她所中暗器,可靈兒緊緊攥着她的手,她的衣袖,眼睛根本不敢往那宮女的方向看,她輕嘆了一聲,倒也只好作罷。便是看了她一不懂暗器,二不懂毒,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宣文秉安撫恐嚇之下,被圍在御花園不得離開的大臣們剛開始情緒還漸漸穩定下來。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心中的煩躁不安卻是越來越多。
皇城司的搜捕工作卻毫無進展。
煙雨也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宣紹找到安念之沒有?抓到高坤沒有?她坐的久了,腰都坐的有些酸了。
她拍了拍靈兒的手道:“我想去看看那宮女,你去麼?”
靈兒側過臉,瞟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宮女,立即飛快的別開視線,搖頭道:“不要去了,她身上的味道很難聞,死人的味道,不要去。”
煙雨只嗅到御花園裡淡淡的花香,宴席之上飯菜酒肉的香味,至於靈兒口中死人的味道,她是一點沒嗅到。
“那你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就回來,坐的久了,有些乏。”煙雨將手和衣袖從她的小手中抽出。
靈兒惶恐的看着她,大兒靈動的眼睛裡立時鋪滿驚慌失措。
“不用怕,宣大人就在這兒,還有皇城司那麼多侍衛。”煙雨低聲說道。
靈兒卻是搖頭,小手又攀上她的衣角,“那……我還是和主子一起去看看吧。”
煙雨倒是不知,靈兒會這般依賴她,許是今晚突發的變故實在是嚇到她了。
便點了點頭,拉着靈兒的手向御案處緩緩走了過去。
宮女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頸已經變成了黑紫的顏色,連臉上都蔓延了些許的烏色。
煙雨細細看去,見那宮女脖頸上映着宮燈似有冷光一閃。
她半俯下身去看,果然瞧見一根細如牛毛一般的銀針,那銀針附近皮膚的顏色最是烏黑。向四周蔓延。
一針斃命,若非這宮女忽而起身爲皇帝倒酒,那麼現在躺在這裡的很可能就是皇帝了!
煙雨長長吁出一口氣來,這上元節之夜,還真是驚心動魄。
“那碗裡有毒。”靈兒忽然指着御案上的一隻嵌着赤金纏枝花,雕着寶石的玉碗說道。
煙雨一驚,那碗是皇上所用之碗。
“你能確定是毒?”煙雨走上前,看着那碗問道。
靈兒點點頭,“味道有些刺鼻,我猜是毒。”
煙雨俯下身,嗅了嗅,除了湯汁鮮美的味道,她並沒有發現旁的。但她知靈兒的嗅覺超出常人太多。便點了點頭,好在那碗裡的湯,看起來並沒有動過。她正欲轉身離開御案,將聖上碗中有毒之事告訴宣文秉。
一轉身,眼角餘光卻是發現皇上所坐?椅金黃的墊子一角微微翹起。
不似旁的地方那般平整。
若是平日裡,她定不會注意到這一小細節,許是今夜,經過了這許多事,人的精神格外的緊繃,她擡腳走向那翹起的一角。
擡手將那墊子微微掀起一點。
一張捲起的正黃色布卷軸正被壓在那墊子底下。
這是……聖旨?
何人會將聖旨藏在這裡?
煙雨伸手將那聖旨拿了過來,四下一瞧,衆人都在排查御花園裡的大臣宮人,並無人注意到她和靈兒。
靈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微微蹲下些身子,借御案遮擋住自己,緩緩打開了那捲聖旨。
飛快的瀏覽之後,她將聖旨捲起,藏入懷中。
眉頭也微微蹙起。
聖旨上例數了太子諸多不是,罷去太子儲君之位,卓立二皇子爲太子。宣家慫恿太子,宣紹身爲太傅蠱惑太子,玩弄權術,等等。罷免宣文秉皇城司指揮使之職,罷免宣紹太傅,皇城司僉事之職等。
煙雨心中驚跳,如果她沒有提前聽到高坤和安念之的對話,沒有聽到高坤說那句“陳武是我的人,他身上藏着兩份聖旨……”她如今一定會以爲這就是真的聖旨吧?
原來安念之還是沒有死心,對報復宣家沒有死心。
他要殺皇帝,想毀了太子,其實真正的目的,還是宣家!
太子與宣家親厚,他就要幫着二皇子奪取皇位。
皇帝偏信宣家,他就要殺了皇帝。
安念之不除,永遠是宣家的心腹大患。
煙雨藏好了聖旨,站起了身。
目光又落在那纏繞着赤金鑲嵌着寶石的玉碗之上,既然安念之是打算用暗器殺了皇上,又爲何要在碗中下毒?
之前靈兒嗅到皇后賜給她的湯碗中也是加了東西的,難道也是安念之所爲?
安念之的手已經可以伸到御膳房裡了麼?如今高坤能近身伺候皇帝的機會都不多,安念之真的能隻手通天?
煙雨忽而想到那個被侍衛的長矛戳穿了身體的淑妃。
淑妃怎麼會突然行刺皇帝?淑妃是和安念之勾結了,還是單獨行動?
煙雨一時有些理不清。
索性不去想這些,待出現在面前的真相越來越多的時候,總會弄明白的。
她提步離開御案。
恰好宣紹已經帶着人回來。
她瞧見宣紹衝宣文秉搖了搖頭,又行至宣文秉身邊,低聲道:“高坤抓到了,但刺客另有其人,還沒有抓到。”
衆臣見宣紹回來,抱怨之聲又大了幾分。
“此時若開宮門,說不得那刺客就混趁亂溜走。”宣紹看着御花園裡亂哄哄的大臣們,低聲說着。
宣文秉點了點頭,“但這裡決計不能拖上太久,將大臣們總扣在宮中不是辦法。”
宣紹漆黑的眼眸映着宮中高懸的琉璃宮燈,華彩非常,他回眸看了煙雨一眼。
今夜煙雨分明聽到了安念之的聲音,他真的又出現了,倘若不將他抓住,他便總會蟄伏在暗處,不知何時就會撲上來啃咬上一口,防不勝防。且安念之武功高強,善用毒藥,不知其真面,他還有行刺皇上之心,這樣的人,怎可姑息?
“皇上遇刺,如今在御花園中所有人都有嫌疑,急着離宮而去之人,便是嫌疑最大之人,唯有找出行刺皇上的真兇,方能洗去衆位身上的嫌疑,若衆位大臣不願耽擱時間,配合留在御花園,助皇城司尋找真兇。那麼,現下便可以走了。”宣紹忽而揚聲說道。
御花園中原本亂吵吵的一片,立時安靜下來。
想走就有嫌疑,就是刺客或是和夥同刺客之人?這還了得?
衆位大臣雖被宣紹之言激怒,但看着周遭虎視眈眈的皇城司侍衛們,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拿眼睛狠狠剜了宣紹幾眼,倒是沒人在吵着讓宣紹放他們回去。
煙雨提步走到宣紹身邊。
“我們不知安念之真面目,他混在宮人當中也無法分辨。但你與他交過手,不是傳說會武功之人,是可以感知旁人內力的麼?你不能通過內力認出他?”煙雨在宣紹耳邊低聲問道。
宣紹心中無奈苦笑,“我內力受損,一直沒有恢復,安念之內力數倍與我,他想要藏匿自己的內功不被發覺,不是難事。”
煙雨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或許我能認出他。”
宣紹側臉向她看去。
煙雨臉上的表情並不確定,“我與安念之相處過數次,即便他改頭換面,只要還是他,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我應該能認得出來。”
“如此,太危險了。”宣紹卻是搖頭反對。
煙雨看了看御花園中暫時安靜下來的大臣們,“如今時間緊迫,越早找出他,風險就越小。這次再讓他逃脫,纔是後患無窮。”
煙雨按了按被藏在身上的假聖旨,安念之對報復宣家並沒有死心。
那是一個不達目的,似乎不懂得罷手的人。
唯有徹底斷了他的爪牙,徹底讓他沒有抵抗之力,方能安心。
宣紹點點頭,煙雨說的,和他想的一樣。
他帶着煙雨從御花園裡聚在一起的大臣,和宮人們面前走過。
煙雨微微搖了搖頭。
“不在這裡。”
宣紹帶着煙雨行處御花園,“宮中宮人衆多,一個一個宮殿查過去要費上許多時間。”
煙雨咬了咬牙,“那就儘快。”
宣紹帶着煙雨先到了皇上的承乾宮,宮人們被聚在一處,煙雨搖頭。
沒有,安念之不在這裡。
二人又帶人到了皇后的鳳儀宮。
依舊沒有收穫。
待兩人剛出了鳳儀宮,便有皇城司侍衛來報,皇上已經下旨,讓御花園中大臣們先行離去。
被皇城司鎖閉的宮門已經由皇帝授意打開。
宣紹停下奔波的腳步。
煙雨也微微嘆了一口氣,時間太緊了,還是沒能找到安念之。
也不知他會不會混出宮去?
“我們到宮門口去守着?”煙雨在宣紹身邊低聲說道。
宣紹回眸,卻是瞧見煙雨微微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他以前就發現,煙雨在凝神去聽,過度耗費心力之時,會有虛弱症狀。只是以前他並未放在心上。
如今卻不能大意。
“不用。高坤和陳武已經被帶到皇城司刑獄。既然安念之在動手以前和高坤見過面,總能通過高坤將他抓住的。你,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宣紹漆黑的眼眸定定的看着她。
煙雨擡手輕撫上自己的小腹。
如今那裡已經開始漸漸隆起,另一個生命在她體內已經越來越強盛,越來越鮮活。
煙雨沒有逞強,她雖希望爲宣紹分擔,希望儘快掃除危險,卻是不想以讓他擔心,不想以腹中孩子安危爲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