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公主,是否一切都無所謂了?衛浮煙死死咬住嘴脣靜靜等着。
我是誰?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花錯讓她一句問話驚醒,他漸漸鬆開手倒退兩步怔怔地看着眼前背對着她的衛浮煙,等到看到地上摔碎的茶壺纔有些反應過來。
許久之後,花錯道:“煙兒,你回過頭來。”
見她不動,花錯靠在楓樹上嘆一口氣說:“煙兒,爲師老了,但尚存幾分清醒。爲師只是恨被所愛之人欺騙,從來都不是針對你,你是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罷,在爲師心中都沒有分別,爲師——”
花錯靜靜地看着猛然撞進他懷中嚎啕大哭的衛浮煙,輕嘆一聲拍着她的背說:“煙兒,方纔……嚇到你了對不對?爲師……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你別怪爲師……”
衛浮煙卻只是哭,只是哭,早就收拾好的眼淚讓師父一句“都沒有分別”衝撞得傾瀉而出,這一天經歷的全部苦楚此刻才徹徹底底宣泄出來。周懷意親手挑的衣服,平王妃說的話,還他最後清冷若寒潭的目光。
“煙兒,你想當公主嗎?”花錯仍以爲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輕輕撫着她的頭髮說,“你想當公主,你便是公主,爲師可以給你比公主更尊貴的榮寵!”
“師父,師父!”衛浮煙早就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只記得撕心裂肺地痛哭。
“乖,別哭了,意兒他對你不好,也還有師父!”花錯道。
衛浮煙這一下哭得更加傷心,聽聞此言她才下定決心告訴師父她的真實身份。她胡亂抹了一把淚拉着師父說:“師父你來,你跟我來!”然後拉着他走進房裡將她的黒木匣子打開把生父的墨玉扳指給師父看。
“這不是……白起年的墨玉扳指?”花錯翻來覆去看着扳指一臉震驚。
衛浮煙胡亂從衣襟間扯出那顆紅繩綴着的黑珍珠說:“師父你可認得這個?”
“黑珍珠?”花錯更加愕然。
“師父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花錯看看手中扳指再看看她頸間珍珠,第一次發覺她和記憶中的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此刻笑中帶淚,正是他從前捉弄了羅碧痕時可以看到的樣子。
花錯驚愕道:“白起年……和碧痕,羅碧痕……煙兒你是白家人?”
這個消息比得知她不是公主更加令花錯震撼。
衛浮煙笑:“是啊,我是白家三小姐,我叫白蘇煙,柳輕舟是我哥哥白蘇陽,我的婢女宿月是我姐姐白蘇月,我還見過爹的棄徒成安重前輩,爹的小徒弟翁儔前輩很快便會來洛都找我。師父,我不姓衛,不叫衛浮煙,我叫白蘇煙,是赫赫有名的三花堂堂主白起年和蘇州雅妓羅碧痕的三女兒!”
花錯倒退兩步,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
“爲師見過碧痕的屍首……”
“那是假的!”衛浮煙說,“師父,等翁儔前輩到了洛都一切便真相大白了。我娘和姐姐當初被帶到宮裡,因爲算日子和太后差不多是同時生產,所以被養在冷宮之中直到生下我。成安重前輩和我姐姐的話全都對得上,加上這些遺物,應當可以確定了!”
花錯一瞬間只記得打量她,一遍遍看,一遍遍和心中的人相比較,最後似乎魔怔了,竟然覺得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分不清楚。
“白——蘇——煙?”花錯一字一頓道。
衛浮煙心下感慨,對師父嫣然一笑說:“是啊,白蘇煙。白蘇陽,白蘇月,白蘇煙。”
花錯自然熟悉“白蘇陽”和“白蘇月”這兩個名字,想着故人子女竟然全都安然無恙,並且以爲已經不幸夭折的小女兒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甚至早已經拜他爲師爲他縫製衣袍,不得不感慨緣分何等奇妙!
“無緣的費盡心思也求不來,有緣的怎麼分開都能重逢。話說爲師和你們白家……當真是有緣……”花錯嘆說,“煙兒,你來!”
衛浮煙痛哭一場之後便沒有先前難過,失掉一個周懷意,卻還有一個師父在,也算上天待她不薄。花錯將墨玉扳指放到她手心說:“爲師第一次見你爹,他手上就戴着這個扳指,這是他十分珍惜的家傳古玉,你好好收着。”
衛浮煙點點頭叫:“師父……”可是此刻卻突然覺得這稱呼古怪。
花錯拍拍她頭頂說:“叫什麼都無所謂,爲師希望碧痕的孩子都開開心心。對不起,意兒他——”
衛浮煙打斷他說:“有師父在,有哥哥姐姐在,無礙的!”
花錯卻突然遲疑,手上動作也瞬間僵滯,只是呆呆地看着衛浮煙。
“師父?”衛浮煙訝異。
花錯問:“煙兒,你是否要等輕舟回來就同他兄妹相認?”
這還用說嗎?衛浮煙點點頭說:“是啊,我來洛都,有一個原因便是要兄妹相認一家團圓!”
花錯有些茫然地看了她許久,忽然十分嚴肅地搖頭說:“煙兒,你不能和輕舟相認!”
衛浮煙以爲自己聽錯了,笑問:“師父你說什麼?”
“爲了輕舟好,不能和他相認!”
“師父……”衛浮煙錯愕,轉而笑說,“那是我哥哥啊!”
“煙兒,輕舟和你不一樣,他是眼見白家家破人亡的人,他經歷過白家最好的時光,所以最懷念那個白家,也因此懷有最深的仇恨。煙兒,他之所以還在這裡做一個王府隱衛,全是因爲他不知該找誰報仇,一旦知道,他非去不可!”
衛浮煙頓時呆若木雞,不能相認,竟然不能相認嗎?
“師父,那是我哥哥!”她只是重複這麼一句,好像非要師父看重這一點。
花錯嘆說:“煙兒,辰國現在的皇帝,也就是你從前的皇兄,爲師雖沒曾接觸過,卻也略有耳聞。你是以公主的身份嫁過來的,所以不論你講什麼故事,輕舟都會知道白家的仇人,至少仇人之一就是辰國當今的皇上。煙兒,若輕舟找辰皇報仇,你以爲勝算幾何?”
衛浮煙一時茫然,許久才艱難地笑說:“我會勸他的!姐姐也會的!就算要報仇也是我來,怎麼會由着他胡來呢?姐姐說,娘說過凡事要往前看,哥哥他一定明白的!哥哥一定也想跟我們相認,一定是這樣!”
花錯聽她說到最後話帶哭腔,知道今日是把她折磨夠了,他嘆一口氣上前抱住她說:“煙兒,你聽爲師說。爲師從前愛過的人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不是爲死去的人死去,而是爲活着的人活着。煙兒,你沒有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慘烈,你沒有眼睜睜看着你爹死在面前,你沒有明明知道孃親被帶走卻不知她身在何方是生是死的痛苦,輕舟卻全都經歷過。你這哥哥的恨你根本無法體會,他爲什麼要揪着現在的三花堂不放?全是因爲早就痛到骨子裡也恨到骨子裡!煙兒,他不會聽任何人勸,他一定會回辰國報仇,你究竟是想得到這個哥哥,還是想徹底失去他呢?”
徹底失去!衛浮煙打了一個冷戰,她似癡傻,只記得重複一句:“可他是我哥哥!”
“煙兒,煙兒……”花錯拍着她的背,卻看見門口周懷意回來了。
花錯面色驟變。
看着衛浮煙身上的羅裙周懷意突然就無力,隨手挑的一件衣裳,全然沒有其他想法,怎奈竟讓兩個人就那麼撞上!無論衛浮煙是否在意他,是否在意他的過去,這樣場面也都會令人尷尬吧!他聽着衛浮煙在師父懷中嚶嚶地哭心痛難當,他還從沒見衛浮煙這樣子哭過,瑟縮着身子,哭得又小心又委屈。
“煙兒……”周懷意道。
衛浮煙身形猛然一僵,這才知道周懷意回來了!
花錯道:“意兒,你先出去!”
周懷意卻遲疑着。
衛浮煙退避半步掏出手帕擦乾眼淚,對師父說:“師父,我知道了,我聽你的。”
花錯嘆一口氣拍拍她的肩膀說:“有的人自有這種命,一生都讓別人爲他奔波;也有人如你我一樣,天生就要爲別人勞苦。煙兒,越愛越牽掛,想要別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無牽絆地雲淡風輕呢?”
衛浮煙細品着師父話中意味,苦笑一聲說:“看來我和師父一樣,命不太好!”
花錯再度嘆一口氣,一眼都不看周懷意大步轉身出門。
房中轉眼之剩下他們二人。周懷意關上門看着她哭紅的雙眼,卻不知究竟爲了什麼,只是卻確定絕不會是因爲自己。
“婉卿說,讓我謝謝你。”
看來平王妃已經轉危爲安,衛浮煙點點頭說:“我不是爲了她,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周懷意不知該如何同她解釋當時的事。一樣的尖叫連連,一樣的血染羅裙,他眼裡看見的全是當日掉落荷塘的衛浮煙,耳旁聽到的全是胡神醫說孩子沒保住。
他周懷意也有怕的時候!
明知她誤會,卻不敢說,不能說,師父說的對,要別人幸福,自己又怎能了無牽絆地雲淡風輕,誤會也總比像他一樣體會失去孩子的痛苦要好。
周懷意道:“這件事父皇已經知道,並且已經開始查,你不必擔心。”
“不,”衛浮煙乾淨利落地說,“我來查!你別插手,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不動手,別人只以爲我好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