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死人!

龍溪鎮上,再次陷入了陰風慘霧之中。

守夜的人已經散去,除了幾個親戚,院子裡,顯得稀稀落落的。

院子的中間,放着一副棺材,是臨時到棺材鋪裡買來的。這時,平時那個信奉和氣生財的笑眯眯的“金名”糕點店的老闆鄧金名就平靜地躺在棺材裡。棺材蓋沒有蓋嚴,留下一張條凳寬的縫,好讓遠處陸陸續續趕來的親友告別。他的臉上,已經被河水泡得很是慘白,根本就一點也不象一個壯年男人的臉了,反而象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臉。整個身體都泡脹了,雍腫得象全身充了氣。

姚七姐和香草的頭上戴着白色的孝帕。孝帕在頭上包了一圈,就長長地披到背上,像披着一條白色的裙子。她倆默默地坐在條凳上。香草不時自言自語,喃喃地說着:“爹,是我害死你的,爹,是我害死你的。”

姚七姐給火盆裡加了幾張快要燒完了的錢紙,就把香草攬到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打着香草的背,安慰她道:“媽清楚着吶,這個不怪你,你不要想得那麼多了,啊?”

香草哭泣着說:“怪我怪我,就是怪我,我恨我啊我恨死我,我怎麼膽子就那麼小啊,我只要往前走三步,我就可以把爹爹拉回來的啊……”

姚七姚給香草的眼淚揩乾淨,說:“不是的,你不懂,你不上去是對的,你要是上去,你和你爹都完了,你們兩個都走了,我和哪個過啊。”

香草哽咽着說:“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這時,鄧金名的弟弟鄧銀名醉醺醺地走了過來,摸出一疊紙遞給對姚七姐說:“嫂嫂,這是今天的賬單,我墊了二十六塊錢,給我吧。”

鄧銀名比鄧金名整整小了十二歲,今年才三十歲。三十歲的人了,結交的都是貴州湖南的爛崽,成天東遊西逛,吊兒郎當,也不做什麼正經事兒,就只會打牌賭寶、死嫖爛嫖,騙得些錢來,都送到了煙館裡。好人家的女兒,沒一個肯嫁給他的,看樣子,怕是要打一輩子的單身了。

平常不時到他哥這裡混伙食,欺他哥老實,不時還敲點他哥的錢財。幸而姚七姐潑辣,人又精明,他纔不敢時常上門大肆敲詐。這次他哥落水而死,作爲親弟弟,姚七姐纔不得不把採買的活路讓他擔起來,這是龍溪鎮的規矩。

姚七姐心裡亮堂着,也不去和鄧銀名細細算賬了,站起來,到屋裡樓上取了二十六塊錢給了鄧銀名,說:“嫂嫂的腦殼痛得很,像打昏了的魚,霧裡惶昏的了,家裡的事,你多費點心。”

鄧銀名沒想到這次嫂嫂那麼爽快,一點都沒有和他算賬,就把錢給了他。他一時有些後悔,早知嫂嫂不算賬,該多報幾個錢纔好。不過,好事不在忙中,出殯的日子看在七天以後去了,這七天裡,哪天不要花費?從明天開始,天天多報,看她有什麼法子。好好給錢呢,卵事都沒得。她要是象哥一樣地小氣,那就不客氣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亂安個名目,把哥的全部家產都擼過來,看她娘倆兩個女人家有什麼辦法。

鄧銀名嘻嘻一笑,說:“自己家的事,嫂嫂就不必一家人講兩家話了。”

香草瞪了他一眼,就厭惡地進了屋,上樓去了。

鄧銀名這纔想起,這堂喪事,是自己家的。死的人,是自己的親哥哥,是不應該嘻皮笑臉的,就馬上裝出一帶沉痛的表情,一邊想着,要你好看,一邊,就涎涎地走出院子,找人賭寶去了。

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姚七姐,就只剩下四五個和他們家走動得勤老街坊了。姚七姐遇到這麼大的打擊,饒是她霸得蠻的,這一天下來,到底還是熬不住了,匍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那些街坊們,幫了一天的忙,累了,也就和姚七姐一樣,匍在桌子上,打起盹來。有幾個累得老火的,就打起了呼嚕。

香草一個人呆在樓上她的閨房裡,心裡一直都還在自責着,沒有睡意。

四處都靜了下來,只有遠處不時響起更鼓的聲音,單調而寂寥。

河風吹來,拍打着雕花窗子,啪啪作響。“喵——”一隻貓的叫聲,哀怨且暗示着什麼一樣,不知從哪兒傳來。

香草打小就很害貓,晚上,貓會悄沒聲息地從窗子外面或是天樓上跳進來,它的眼睛綠瑩瑩的,瞪着你,似乎想隨時撲上來一樣。特別是,它生氣了的話,就把背拱起來,兩隻爪子往前伸着,後腿稍彎曲,積蓄着力量,以便全力相博,並打算一擊就致人於死地似的。總之,貓是很陰氣很重的動物。

爲了防備貓從窗子跳進屋來,她就站了起來,去把窗子關起來。

她伸出手,剛抓着窗框,就看到了,那隻貓並不是在樓上,而是在樓下的院子裡。媽媽和街坊們圍着棺材都睡着了,那漆黑的棺材前的火盆裡,紙錢也燒得差不多沒有了,只有幾星暗紅的火星發出微弱的紅點。幾綹煙子,有氣無力地在棺材前嫋嫋地飄升起來,然後,令人感到訝異地,竟然圍着棺材打着轉,好象有一個無形的人手裡拿着沒有火只有煙子的火把在圍繞着棺材轉一樣。

從樓上看下去,可以從沒有蓋嚴的棺材上,看到她的爹爹的那一張白得疹人的臉。他爹爹的眼睛動了一下,竟然睜開了,好象是在用眼神和那個無形的人在交流着什麼一樣。香草以爲是自己看花眼了,就搖了搖頭,再仔細地看,就看到了她永生都不會忘記的那一幕。

那隻貓輕盈地一縱,跳到了棺材蓋上,然後,把它的爪子伸進了棺材,到她爹爹的太陽穴那裡撓了撓,就無聲無息地,跳到了地面上。這時,她看到棺材蓋“吱吱”地往一邊移動着、移動着,“啪”地落到了地上。奇怪的是,母親和另外幾個街坊一點都沒有聽到那聲音,依舊沉沉地睡在桌子上。她的父親在棺材蓋掉到地上去之後,就直直地坐了起來,雙手平伸着,又站了起來,跳到了地上,跟着那隻貓,往院子的外面走去。香草大聲喊叫着,喉嚨裡,像是堵着一團棉花,怎麼也喊不出來。

她戰戰驚驚地下樓去,把她媽媽搖醒起,卻是怎麼搖也搖不醒。她又去搖另外幾個街坊,他們睡得正香,根本就搖不醒。她沒有辦法,就往院子外跑去,剛要跨過那道門檻,心裡還是很害怕,立即把伸出的一隻腳又縮了回來。重新跑回院子,雙手抱起那根沉重的拴門槓,重重地打在一張沒有人的八仙桌上,那些睡熟的人才睡眼惺忪地醒過來了。